看不見的______,看得見的《群眾》
12月
24
2021
群眾(代藝室提供/攝影劉振祥)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01次瀏覽

簡麟懿(專案評論人)


獲得2020年台新表演藝術獎的《群眾》,筆者很意外網路上雖有部分的得獎報導與創作者訪談,但卻沒有留下太多的演出評論。【1】《群眾》的創作發展在2016年,主創王世偉與舞蹈家田孝慈於巴黎駐村時開啟,而2016年同時也開始有人在問,繼總統大選過後,這是否也會是台灣2014年後社運文化的盡頭?但事實證明,不論是藝術家又或者是群眾,對於社會的探問始終是保持延續性的。儘管太陽花運動已經走過了七個年頭,台灣政治光譜的「時代力量」也幾經更迭,可符號的力量依舊不減,《群眾》中使用的煙霧與催淚彈依然給予震撼,屬於社運次文化產物的雨傘、布條、口罩等雖在作品的轉化下,挪移了原本的顏色與質量,但依舊可以做為人類思想的線索。而聲音作為昔日留下的波型,那怕未必能與現今的時代相互共鳴,但屬於這個時代的再創造,筆者認為時隔兩年疫情的隔絕氛圍下,《群眾》這支作品仍然具有程度上的群眾意義,或許它未必真能站在時代的高峰上發聲,但卻可以是未來人們作為省思的脈絡與路徑。


一群人的孤獨,一個人的狂歡

作為一支獨舞作品,《群眾》卻非獨自一人完成,筆者於此的描述也並非是形容一般業界尋求合作的跨領域模式,《小王子》的作者安托萬.德.聖修伯里曾說過愛情並非是相互凝視,而是一同注視相同的目標(Love does not consist in gazing at each other, but in looking outward together in the same direction.);同理,《群眾》的四位創作者所做的也並非僅僅陪襯、推疊,在整個演出的進行中,有許多聲音與場面的彷彿有各自獨特的個性,卻又隱隱然依附在作為表演者的田孝慈身上發生,沒有過度強調個體的簽名與浮水印,也沒有那種讓人驚呼:「這就是細節!」的那般渾然天成。

舞蹈的編排、劇場的編排幾乎濃縮到了表演者田孝慈的身上。作為社會抗爭的符號,《群眾》一開始背裹了龐大的透明塑膠袋在表演者身上,形成一種中水平的姿態在行走,同時也反映昔日群眾的心理壓力,那股來自空氣無聲的凝滯重量。而事實上,塑膠袋所乘載的也不是什麼實質上的物件,真的只是空氣而已。塑膠袋與田孝慈的身體作為一個容器,相對於觀賞群眾甫開場的靜止狀態,舞蹈身體的舉止形成了一種有距離的區隔,且同時穿梭在第四面牆當中,這有別於鏡框式劇場的感受,卻又強化了昔日一般民眾與參與群眾的微妙疏離感,一種有關係卻又無實質參與的共感正在醞釀。筆者認為,這件事情的存在與下一階段,Helmi Fita所使用的煙霧達到了一種點燃炸藥的效果,煙霧的渲染之於情緒,整場演出也是在那之後,即使觀眾失去了表演者的蹤跡,而整場演出卻仍在持續進行的要素之一。

順道一提,相當有趣的是田孝慈的演出中後段,順著低音節奏鼓掌,躁動了觀眾即時的熱鬧情緒,有人甚至直接躺在紅燈的表演區域中觀看田孝慈跳舞,這不僅僅反映當時「反送中運動」透過藝術延續社運能量的場景,同時也讓筆者好奇,我們是為了田孝慈鼓掌,還是為了這當下的事情在鼓譟。

群眾(代藝室提供/攝影王弼正)750x500


邊緣的邊緣正是中心所在

3號當晚的雲門劇場首演,據演後座談的王世偉所說是出乎意料混亂的。在2019年松菸的演出版本,觀眾相較之下比較安靜,於是乎當田孝慈依照作品的編排下走位,可以照顧到多數的觀眾與舞台邊緣;然而雲門劇場版本,筆者猜想,觀眾或許是因為疫情隔離過後,再重新回到劇場之後,擁有了更積極的能量與作品期待,又或者如多數觀眾所表達的,他們好奇這難道就不是《群眾》所期待的嗎?

《群眾》作為一個大標題,正如王世偉所說,這不僅僅是「我們」的作品,也是「你們」的作品。在失去第四面牆的限制過後,儘管王世偉表示仍需要準備更多策略,來因應今晚未曾料想過的局面發生,然而來自群眾的反饋則是,當田孝慈在表演奔跑中,走入人群又或者被移動的人群吞沒,所謂的「看不見」或許正是歷史背景的原本面貌也說不定。至此筆者也好奇,獲得群眾如此的反饋,那對於嚴謹的王世偉來說,這些聲音是否會成為明晚演出的全新策略,又或者說作品的中心所在,仍在一個以分散人群的劇場當中持續進行,這將會是一個富饒趣味的哲學題。


清洗不了的文化烙印

群眾(代藝室提供/攝影劉振祥)

在許多的文化藝術當中,舞蹈相較之下是較為仰賴符號、又或者即時/當時身體表現所延續的一門藝術,如果有一天人們停止舞蹈,那或許舞蹈會是諸子百家中最寂靜的滅絕。在《群眾》中,如果將記錄過去的聲音與舞台符號們捨去,我們可以探問田孝慈的身體表現,在經過一連串轉化之後,原先抗爭運動所使用到的肢體符號,是否還保有原先的意義?甚至,這樣的舞蹈編排是否真能與現今的社會起到對話的功能?然而若《群眾》的創作者們仍持續針對此議題進行探索與探問,那筆者認為作品中強大的張力與身體能量,即便在過個幾天後被群眾給淡忘,其舊作新製的力道也並非全然沒有,而前面所述的寂靜滅絕,也未必然是絕對的結果。

筆者前一篇評論〈反覆辯證的議題空間《以身為名》〉中提到,顏鳳曦認為墨水的使用之於作品,是一種洗不掉的文化渲染。可是在《群眾》過後,筆者認為真正洗不掉的並不是文化表徵,而是那些看不見的事物,在經歷過團隊所謂的混亂之後,看不見田孝慈在人群中的舞蹈,又或者是從舞台邊緣看見群眾移動圍繞的能量,這些都將是歷史與未來的時間軸中不斷輪迴的烙印與教訓。

當代舞蹈的能量於此刻不斷替換更新,即便疫情過後,我們以為的產業沒落以及線上劇場,【2】目前也沒有明顯的數據顯示正在發生,相反地摔得愈慘,重生的力道愈大。《群眾》作為一個非常態的演出形式,對於筆者來說,舞蹈其實並非最主要的一個部分,而這也透露某些議題的不變與可能,純肢體的美好、多元議題的探問,此時的舞蹈空間雖然不是朝著我們預期的方向,但或許正有一股強大的反動與衝擊正在發生也說不定?

註釋

1、相關評論參照白斐嵐:〈一個人的群眾──《群眾》〉,ARTALKS。魏婉容:〈讓我們一起孤獨—談《群眾》〉,ARTALKS。

2、此處筆者以個人觀點切入,對象主要為線上的即時演出,如2021年7月,丞舞製作推出的《愛麗絲》線上展演等等。

《群眾》

演出|王世偉、田孝慈、Helmi Fita、李慈湄
時間|2021/12/03 19:30
地點|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