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燈‧疊影‧蒙太奇《家.溫℃》
8月
05
2013
家.溫℃(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97次瀏覽
李時雍(2013年度駐站評論人)

在看賴翠霜《家.溫℃》的前幾天,我恰巧重看了雲門舞集1997年作品《家族合唱》。林懷民敷陳一則常民文化的「台灣世紀末備忘錄」,舞台背景是依蓮.麥卡錫(Elaine J. McCarthy)設計的幻燈片,歷時地投影著不同時代族群的臉譜,舞者們在盧健英等人所作二二八口述歷史的受訪者自述中,呈現集體身上體制性暴力的規馴。一則是講述常民身體的受迫、的胼手胝足史,另一則賴翠霜的《家.溫℃》則試突處理源於周身真實經驗的家庭暴力問題,在舞蹈創作碰觸到社會議題之際,不約而同,在形式上採用了社會科學研究方法中,帶有「紀實性」意涵的影像資料和田野調查訪談。然而差異的是,幻燈播映和受訪錄音中所帶有的線性敘事構成,在《家.溫℃》中,卻成為影像的疊影、或重組成破碎的話語噪音。兩者之間當然存在著各自面對議題,以家為寓,問題化的複雜脈絡和過程;然而是否可能藉此為例,啟開思考影像語言的技術知識、與時代精神之間的關係,是我觀看時的問題。

令我注意到的是影像疊合、與藉由蒙太奇所開啟的可視與不可視的多重空間,是賴翠霜這齣以舞蹈為「媒介」(〈編舞家的話〉),呈現家庭組成的關係暴力《家.溫℃》的重要形式特徵。進場時,幕上投影著疊合的家庭相片,隱隱約約播放有兒歌〈甜蜜的家庭〉旋律。開場,舞者們走上環圍舞台的不同角落、各個場景,客廳、臥房、浴室、餐桌;燈光(沈柏宏設計)暗下後,同一時間只聚焦現出其一角落,自右下舞台處,像電影剪接換場般,切換至左下舞台的寢室場景;畫面編排上,又刻意帶有著連續性,男女舞者躍起後,場景復切換至後方沙發上自躍起而疊落的其他人。在設置於不同角落的場景及中央空間之間,藉由燈光、動作、音樂轉換(燈光;賴翠霜的音樂設計在《家.溫℃》中成為尤其精彩的元素)。序場建立的個人、以至幾組的性別關係,在演員葉百恂沙發上分飾家庭成員之間的言語衝突、及至精神分裂般摔落後,帶進所有人聳肩碎步,非自主般的身體動作。

賴翠霜企圖在《家.溫℃》有限的作品時間中,呈現議題的各種面向、各式情狀,並藉由復現諸多關係暴力中的場景、言語和動作,呈現丈夫和妻子,父母與孩子之間複雜的心理;抹布反覆擦拭著地板,餐桌上不耐地筷子敲擊,床鋪上由繾綣而暴力,在舞者們飽滿趨於臨界的詮釋下,譬如受暴母親角色的廖宸萱,作為女性內在象徵一襲紅洋裝的古竺穎,最後在影像前獨舞走上一道劃開舞台光束的余彥芳、受言語暴力轉而複製毆擊布娃娃的女孩何姿瑩等,確呈現出表演時極大的身體與精神張力。

然而形式上,引起思考的一個問題或正是,在場景影像的拼貼與切換中,在其間隙所啟開多重意義空間的同時,是否相對削去了敘事的可能構成?特別是呈現在動作關係的編排中,則可見頻繁的由暴力的一端,轉接到另一極端(如抱擁)的解決過程。

另一個令人好奇的是,何以賴翠霜置入了偌多影像,作為她回應時、段落終結的表現形式?例如余彥芳在其中一段最後被抬舉放至在牆上,疊合於隨即投影在牆上的斑駁影像;例如全家人在沙發上合拍全家福合照,卻在閃光燈閃滅後慢動作般地滑落下,但見換場後,沙發上投影著全家人滑落如晶體溶化的慢動作影像;例如最後施暴丈夫自白時,其他人帶著貼有如遺像般大頭照的紙袋,或後方電視同步呈現丈夫的自白錄像;例如最後余彥芳在自己的殘影前獨舞等。《家.溫℃》藉由劇場元素的調度,尤其大量影像訊息,身體在某個層面被削減、又在另一個層面呈現出複雜的蒙太奇意義。

集中描述、突顯賴翠霜這次作品中影像敘事的問題,便在於影像和「見證」與「真實」間歷史與理論上的複雜纏繞關係。《家.溫℃》中含括了場景的影像、動作的影像,也含括了音樂的影像,從技術性層次到議題內涵,從幻燈般的線性敘事到此處重層空間的開啟,究竟突顯了什麼樣的觀看問題?見證與復現問題?當我們見證著歷史或周身,在其中什麼被掩去了,而什麼又得以從遮蔽中揭去簾幕之時,另一個問題或許是,在《家.溫℃》如此完整的調度中,原先所欲思索的議題在什麼程度上,會於劇場的美學中,被推到得以思考的臨界之外?在這裡的破碎的聲畫之中,我想起了作為檔案與文件的每一幀相片,與每一則口述的歷史;兩種影像敘事,彼此傾軋,折射著「真實」的不同稜面。

《家.溫℃》

演出|賴翠霜與舞者們
時間|2013/07/28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每一個清晰而果斷的抉擇都讓人看見意圖,同時也讓人看見意圖之間未被言說的灰色地帶。而這個灰色地帶正是即興演出的獨特之處——因為演者在同時成為觀者,正在經歷那個無法預先掌握的當下。
12月
05
2025
於是在這些「被提出」與「被理解」的交錯中,觀演雙方陷入一種理解的陷阱:意義被不斷提出,我們被迫理解,卻始終只能在意義的表層上抓取意義本身。
12月
03
2025
導演是否在此拋出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是「擁有選擇的自由」?還是「社會的期待引導至預設軌道」?當少女最終光著腳穿上洋裝與高跟踢踏鞋,她不再只是「少女」,而是被形塑、也試圖自我形塑的「女人」。
12月
01
2025
作品片段中,那束自觀眾席直射舞台的強光,使舞者球鞋摩擦地板的聲音、呼吸的急促與汗水的反光都清晰可辨。那被照亮的,其實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與寂寞——在極度充盈的動作運作下,反而呈現一種近乎匱乏的狀態。
12月
01
2025
《崩》中舞者面對的是世界的崩解與制度殘留,身體被逼迫即時反應並掙脫訓練痕跡;而《機》中的身體則面對人工技術與外骨骼介入,需要在精密機械節律中尋找自主節奏與協作感。
11月
28
2025
《崩》在疫情中斷後再度上演,恰好成為下一個世代必須面對的提問:社會可能瓦解,制度可能崩壞,而身體往往最先回應真實;在崩解之際,身體甚至可能是唯一仍能作為政治行動的媒介。這部作品留下的不是結論,而是一種正在進行中的狀態——一個不再假裝完整、正試圖從舊訓練、舊制度與舊語言中掙脫的身體。
11月
28
2025
這間虛擬的咖啡廳,是四位舞者生命交會的空間。咖啡粉被細心勻配成圓,成為她們生命軌跡的視覺化呈現——那個圓,象徵著起點即是終點的循環。而這場演出最動人之處,正在於它將個人的身體史轉化為集體的記憶圖景。
11月
26
2025
在原民主體性與現代性的鬥爭局勢中,始終戰鬥著要守住的,並且為了守住反而導向毀滅的,究竟會是什麼?
11月
20
2025
當《最後的隧道》借助另類的時間和空間來搭建一個想像的世界時,這樣揉合神話/末日的敘事方式,正也悄然轉動一種鬼魅時間(spectral time),不只掙脫了殖民主義的現代性機制,更通過非人(non-human)的鬼魅現身重返過去歷史造成的斷裂
11月
20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