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太多話,歇斯底里的她,一位演員來演不夠。
其實不只祝英台。林奕華劇場裡的角色,很難只用一個演員就能表達。因為林奕華在乎的本來就不是任何單一的角色,也對歷史上、傳說中有沒有一位姓祝名英台的女士(或是男士),或是梁山伯,有什麼興趣。這些人物從來就都只是托古寓今的角色。甚至不是托古寓今,而是林奕華腦子裡想不透的一些疑惑,一些每天翻開報紙、打開新聞,總是得一再面對的似是而非,一些每秒大量生產、用完即丟、丟了即忘的語言、詞彙,可能人也是。所以《梁祝的繼承者們》也真的不再是梁祝,甚至也不是「反梁祝」,頂多就是個聯想而已。(不是梁山伯是梁sample;聊天聊個五月天、阮經天)
透過梁祝的聯想,仍然不得不佩服林奕華信手拈來無止無盡的玩耍,耍出每場對某些命題的反覆詰問。例如:自我、藝術、情感、父母、價值、競爭,還有性別。但無論對這些議題怎樣戲耍(有一種眼神叫闔上眼、有一種等待叫多等一會、一種反應叫沒有反應、有一種心跳叫沒有心跳、有種呼吸叫人工呼吸、有一種潦倒叫跌倒、有一種背叛叫陪伴、有一種存在叫不在、有一種不在叫存在),到頭來其實玩的是語言。這些對於語言的戲耍已經玩到若要照著林奕華的邏輯推論下去,恐怕不瘋即傻;或是想要參透出個深厚含意,大概馬上就又漏掉了林奕華隨即端出來的新口味。所以林奕華的語言早就脫掉一串能指(signifier)、所指(signified)帶來的連結,大量依賴去所指化後的語言,還原成無法直接解讀的符碼。連同舞台上演員的身體、場面調度、音樂,置於舞台上一堆符碼。於是語言可能得與舞台上任何並不優於、亦不劣於語言位置的劇場元素搭配。偶而撿到一些語言巧然的能指與所指的連結小確幸,當然足以讓人留戀回味不已。但林奕華顯然做得更多。
從演員來看亦是。林奕華樂此不疲地使用多個演員重複扮演同一角色,但同一角色真的是同一人物嗎?換句話說,不同的演員演的祝英台,恐怕都未必指向「祝英台」;再進一步說,祝英台從來就不只有一個祝英台:面對爸媽的她、面對老師的她、面對功利價值的她、面對喜愛與被喜愛的她,時時刻刻難道祝英台都是同一個?分分秒秒難道祝英台都沒有其他想法(或是都沒有其他的祝英台出來想一下?)林奕華只是釋放了千千萬萬被咒封的祝英台(或是路人甲),透過多重認同,也曝光多重的現身。當一字排開十八個演員、歌手(再加上現場演奏一人),每個人都在林奕華的調教下,呈現出某種程式化集體身體規範;但我們又明明看到十八個看似一致的演員,有著細緻的、些許的差異:或許這個頭髮長了點、那個更有神些、這個歌聲好、那個表情更迷人。在一致的程式化與永遠還有可以察覺的差異之間,舞台上始終目不暇給,意義也就一直從那個之間(in-between)變換。演員也使出渾身解數,在自己與另一個自己、自己與在別人身上的自己、在別人與在自己身上的別人…無盡戲耍。這看得真是過癮。
黃佩蔚在先前的一篇劇評中提到林奕華「到2006《包法利夫人們-名媛的美麗與哀愁》後,完整建立的林奕華公式,經典文學文本、具有票房知名度的演員(而且,一定要有明星)、角色設定多為中產小資以上議題環繞在慾望與利益的普世價值辯證,讓林奕華無役不與。」《梁祝的繼承者們》 正好又再次告訴觀眾,林奕華不靠明星,依然可以玩得精彩。(依照演前的票房告急來看,靠明星的常常是觀眾。)
也是因為林奕華不在所指上打轉,問題很可能也就不再是愛、不再是情、不再是反叛、不再是倫理、道德…或者說都不是那些可以恆定推想的價值。相反的,林奕華更在乎通往愛(那些唯心的價值)的路上,是如何血跡斑斑,如何淚痕滿面,如何汗水淋漓,如何鬥爭後敗下陣來,如何從白色的立方體到圍裙上滿滿的顏料。一派輕鬆之下,林奕華還是很介意。所以他重複詰問,所有的輕描淡寫都成了沈重的自問自答;所有對傳統或是古典的忘與不忘,都看到他的眷戀。
《梁祝的繼承者們》
演出|非常林奕華
時間|2016/05/0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