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姓氏沒有名字的後人們,回家囉!-《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但實際上沒有風景畫!》
2月
06
2024
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但實際上沒有風景畫!(末路小花提供/攝影吳昱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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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白斐嵐(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要去一趟中壢過嶺許家三合院拜見鼠婆太並不容易,這裡距離高鐵站、火車站皆有一定距離,四周田野看不見什麼大眾交通工具。選擇開車出發的我,以為跟著導航一路高速公路、快速道路會容易許多,但要在狹窄的田邊小路緊靠水溝停車,是另一種精神壓力──關於「回家」之動輒得咎的精神壓力。

回家本來就不容易。戲還沒開始,千里迢迢遠赴過嶺的觀眾便親身感受/憶起這件事。末路小花劇團臉書發起的併車活動,則讓彼此不認識的觀眾像疏遠的大家族親戚般,有了些許目的一致的熟悉感。於是,用各種交通工具、來自四面八方、聚集許家祖厝的觀眾,成為「鼠婆太」的後人,來到這裡見鼠婆太一面,也是最後一面。

這齣戲的劇名和回家的路一樣長──《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但實際上沒有風景畫!》──姑且就讓我們簡稱為《鼠婆太》。而「鼠婆太」又是「叔婆太」的戲稱,意指曾祖父的弟弟的太太,但在此劇中則用來指稱長著釘牙如老鼠的許家曾祖母。之所以用分解算式列出複雜稱謂,是因為在現代社會個人主義思潮的影響下,對於宗親家族的概念已漸趨薄弱,非得家中長輩重病、臨終或葬禮,才讓家族成員再度聚首。不少講述家族親情的通俗作品,比如電視劇《花甲男孩轉大人》、音樂劇《勸世三姊妹》、電影《孤味》等,皆尋此模式發展敘事。

然而《鼠婆太》卻又不太一樣。許家爸爸許應仁(張家禎飾)明顯是個孝順愛家的好孫子,每兩週開車載著妻小回過嶺看阿媽【1】。據說超過一百歲、甚至有可能一百三十歲的鼠婆太,身體已經不好;不巧,煩惱長了兩顆釘牙、因為家族遺傳而無法整牙的曾孫女許紅,為了要看看鼠婆太嘴裡是否有一模一樣的釘牙,強迫餵食菜脯蛋,而讓鼠婆太噎著了而陷入彌留。荒謬的臨終故事就此展開。


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但實際上沒有風景畫!(末路小花提供/攝影吳昱穎)

正如演出地點選擇編導許芃老家祖厝,是名副其實的沉浸式現地製作,故事也取材自大量的許家親族訪談。不過,《鼠婆太》卻非一齣許家家族興衰史(更沒有藉知名後代子孫牽連台灣近代史),而是從這個中壢過嶺的客家家族,傳遞個人(特別是女性)與親族之間的愛恨情仇。瑣碎混亂,時而切換時空,時而轉換視角的故事線(如後述,我盡力而為),依稀可整理出三大關鍵字:婚姻、家族、文化傳承,彼此牽制也彼此成就。

以客家家族為背景,客家文化自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既有刻板印象的客家自嘲,如台南千金、客家媳婦郭明美那句「不會餓死但會做死」,或是對丈夫許應仁過度節儉的暗地抱怨;也有承載家族/民族記憶的客家食物如菜脯蛋、客家菜包、醃蘿蔔。此外,劇中更是小戳了幾下客家文化推廣政策的傳承執著──鼠婆太聽到曾孫女用唯一一句會講的客家話要她吃飯,欣慰於「客家話沒有失傳」就張嘴了。文化傳承是自家族傳承而來(比如鼠婆太彌留之際,許應仁害怕百名親族來爭搶的,是阿媽發酵百年的獨門菜脯蛋),家族又是由婚姻所延伸。婚姻(或未進入婚姻的人),如何形塑個體與家族之間的關係,便成為《鼠婆太》劇中最動人的命題。

頌揚親族、親情的通俗戲劇,大都試圖在冷漠、冷淡的當代社會,強調人際關係歸屬感的美好,藉親人聚首的關懷與衝突(兩者缺一不可)展現溫情。然而,《鼠婆太》卻讓我們感受到另一種(或許普遍存在於女性經驗)的疏離。疏離,不是冷淡,而是困惑。相較劇中兩名男丁(許應仁與呂名堯飾演的兒子許時鴻),總是執著於要找到鼠婆太(象徵傳承)的菜脯甕,另三名女性(郭明美、黃可荃飾演的鼠婆太,以及李尉慈飾演的兒子女友Sophie Chen),卻都處於某種介於「之內」與「之外」的關口。

彌留的鼠婆太,漂浮在三合院門前的半月池上,隱隱約約看見祠堂裡有列祖列宗(公婆與公婆的公婆)、還有妯娌們一同向她招手。與其說她怕死而不願死,不如說她怕的是死後再度走進生前的大家庭(畢竟她小時候都是一個人躲在房間、躲在樹上,抗拒古早女性的命運),而叮嚀孫媳婦郭明美「如果我眼睛閉上了沒再醒來,一定要燒一棟獨棟給我」。

女性長輩對於「家族歸屬」的恐懼,延伸到下兩代郭明美與Sophie Chen的人生。前者總是吃不飽,躲在雞舍偷吃麵包,遇見雞用台語和她打招呼(我知道這很荒謬)也不敢回應,等了幾十年鼠婆太要走了,才敢和雞坦承「我會曉講台語」。後者則是被求婚後陷入惶恐,答應和男友一同回老家看人瑞/彌留的長輩,卻一路裝睡,不知自己是否要為了「有人和你一起見證雞會說話」,而給出一輩子的承諾。

歸屬感未必真的溫暖,家族與傳承也並非全然美好。對家族女性而言,維繫親族傳統,往往同時意味著自我奉獻、犧牲,用自主性換來自己的名字能有宗祠可落腳。這在未進入婚姻的女性身上更為明顯。開場即表明自身女同志身分(T)的妹妹許芃,並未真正現身,而以白蘿蔔作為化身。她以一種相異於其他家人的態度面對家族,雖自外於大家族的遊戲規則,卻又並未完全切斷羈絆──這點從她處心積慮要看「釘牙是不是遺傳自鼠婆太」就可得見,自然也呼應了編導許芃挖掘家族故事的創作過程。

「白蘿蔔」的存在,帶入了有別於他人的疏離態度(與Sophie Chen騎機車外出採買的曖昧情愫,也為此劇笑鬧荒謬的場景,營造些許浪漫氛圍),並透過表演形式進一步凸顯。角色台詞不斷跳進跳出,如新文本(New Writing)般切換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還加上鼠婆太養的雞(百年前在閩客械鬥時被灌注閩南人死前意念,成為說台語的雞)、半月池的魚與醃蘿蔔(是真正的醃蘿蔔,不是妹妹化身)等跨物種的多重敘事角度,說出各自版本的故事,讓易顯沉重而煽情的家族故事,更顯輕盈卻又深刻,與以家為名的情感羈絆,維持一種既近又遠、既疏離卻又眷戀的微妙關係。


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但實際上沒有風景畫!(末路小花提供/攝影吳昱穎)

如前所述,千里迢迢來到許家祖厝看演出的體感經驗,實際上是非常寫實的。以三合院外半月池前與內院稻埕祠堂前為演出場地,更是氣氛十足【2】。然《鼠婆太》的表演形式與敘事風格,卻不輕易深入家族秘辛或人物內心,而是轉個彎撇向另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奇幻世界。劇中除了五名主要演員,另有三名綠衣人(簡紹桀、蔡佩如與劉桓)負責製造音效、道具、操偶等技術(比如用彩帶揮舞營造胃食道逆流的翻騰感)。兒子跌入「如宇宙般的菜脯蛋,如菜脯蛋一般的宇宙」,令人聯想到同樣以新文本形式寫作的德國當代劇本《阿拉伯之夜》【3】,其中一名角色跌落白蘭地瓶中的微觀/巨觀、內/外翻轉;至於死亡進行中的鼠婆太,出水、縮小至成為床上一塊小小的蘿蔔乾,除了郭明美沒人看到她,也近似於馬奎斯《百年孤寂》老奶奶易家蘭的結局。

此處的尺度(scale)替換──包含外顯的胃食道逆流,或受到意念灌注的雞──除了呼應跳進跳出的敘事觀點,也暗示著個人與家族自內而外的糾結。換句話說,成就了形式與內涵的雙重「疏而不離」,讓觀眾在扮演「鼠婆太的後人們」的同時,也想起了自身的家族經驗,入戲又出戲,出戲也入戲,是家族題材作品難得一見的巧妙操作,更讓人讚嘆創作者與團隊,如何將可以充滿醜陋傷害、性別剝削的父系架構,化為奇幻絕美。

那些在宗祠裡沒有留下名字,僅有姓氏的女人們,是家族與文化傳承的真正血脈。她們在祠堂裡,卻也不想在祠堂裡。而不在祠堂裡的她們,也可以在以家為名的羈絆裡。


註解

1、過嶺客家聚落為饒平腔,不稱「阿婆」而叫「阿媽」。

2、據聞另有約二十分鐘是跟隨演員穿梭老宅屋內空間,然我所觀看場次因雨取消此段落。

3、編劇為羅蘭.希梅芬尼(Roland Schimmelpfennig)。


《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但實際上沒有風景畫!》

演出|末路小花
時間|2024/1/20 19:00
地點|中壢過嶺許家三合院(桃園市中壢區過嶺路二段291巷8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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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評論
一個大哉問,如何逃出父權體制,及其婆系的代理人?求助於祭品的獨棟紙紮屋,這是已惘然的死後事,《鼠婆太》要凸顯的是快意人生的在世事,也就是甕養白蘿蔔為菜脯及其蛋。事實上,白蘿蔔屬十字花科,不是繖形科的紅蘿蔔,所以不叫white carrot,而叫radish,或可加上white,西方人依據它的日語「大根」俗稱為daikon——閩南語就是菜頭。但無論叫什麼,它就是塊莖類,是這齣奇幻劇的主要符號,而德勒茲著名的「塊莖」(rhizome)思想在此倒是很契合。「塊莖」是某種運作,是相反於樹狀或單一系譜的體系,一種跟域外產生連結或交遇(encounter)的思維,且總是保持差異,或回到差異自身,它有六個運作法則:連結(connection)、異質性(heterogeneity)、增多性(multiplicity)、不定意指的斷裂(asignifying rupture)、製圖術(cartography)以及「轉印法」(decalcomania)——也叫貼花轉印法。就像團名「末路小花」的命名很奇魅,德勒茲把貼花的decalcomania解釋為一種「塊莖」則是很妙用,他這麼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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