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泰松(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謎屋
汪家夫妻(林文尹與蔡燦得分飾)剛遷入社區,女兒小雯(王渝萱飾)便探入地下室,發現一隻白蛾被死纏在蜘蛛網上,然後整個人有些倉皇上來,精神恍惚。蜘蛛結網,捕捉獵物本是尋常之事,但在動見体《門禁社區》(Gated community)符宏征的導演下,編劇紀蔚然的敘事難免給人有某種弦外之音。
回到這齣戲的文宣,說是「譜寫台灣當代」的寓言,但寓言無法泛指一切,統攝台灣所有政經文化的情態,也就是說,它是指向某類浮誇的台灣人:有經濟能力,住在有門禁管制的豪宅,誠如紀蔚然引用廣告建案到該劇裏所謂的聚落,誇耀以“懂生活”為品味的虛矯。這是附庸高雅,也是競逐財富的洗白,呼應戲裏開場時房仲業者那席話。汪家周旋於主委(王悅甄飾)與鄰居張律師(王靖惇飾),戲到中段,汪家秘密被揭穿;夫妻之所以有財力入住、晉身這名為祥瑞的高級聚落,也讓汪妻得以攀附上流階層,全是因協助酒駕者車禍作偽證,獲得對方酬謝金;此事東窗事發,遭到警方逮捕入獄,生活美夢頓然成空,徒留女兒小雯獨守破碎的家庭。另一方面,《門禁社區》也上演著作家(李明哲飾)的家庭故事,位置在舞台的左側,是由簡單支架組成的結構,權充建物;它有兩個功用,最初比擬為社區入口的接待室,然後是意指作家的家園,是坐落於荒郊野外,有著自然生態,是棲居的理想家園。作家以寫作追求自我完善的理念,跟妻子方萍(陸明君飾)時有爭執與衝突,後者看重的是親子關係與穩定生活,後來女兒因精神問題,跳入家邊池塘自殺。躁鬱症者是男方,女方的憂鬱症卻誰吃了男方的藥,還要求男方持續看醫生,夫妻這段對話的荒誕,是讓人啞然失笑的悲涼。男作家不擅於溝通,只是夫妻關係不睦,卻把問題無限上綱,若不是掉入文藻、文字障的遊戲,便是沉迷於形式化的抽象理念,連帶也喪失關懷他人的能力,冷血說出「我可以為孩子死,但是不會為了他而喪失自我」【1】。本來,創作無論怎樣決絕都值得致敬,但全心奉獻他人就會導致自我的喪失,這種自我也未免太蒼白,經不起生命造化的嚴格考驗,以至於他所追求的本真存在,那顆真切之心便顯得浮面,不明究理了。
門禁社區(動見体提供/攝影林育全)
人在深坑
命運,事件之運轉,當它如螺旋般下墜,是汪家與作家的殞落,《門禁社區》的一組雙螺旋體的寓言。首先,汪家所在正是20年前作家家宅舊址,昔日荒郊如今成了豪宅的祥瑞聚落;在地理上,這兩個位址之疊合,凶宅與豪宅之其所屬,竟是彼此互為鏡像的「負地平線」(l'horizon négatif)【2】。其次,兩家雖分屬不同年代,但其年代的時距被抹平了,像是平行時空裏的事件,同時發生。汪家生活之浮誇,作家思想之浮面,是否應歸因於自我迷妄?就導演符宏征來說,性情有問題的汪家與作家,「接受平庸」才是他們的生命解方,反而得到力氣,避免人性缺失,命運的全面崩壞【3】,也不能不算是給觀眾一堂情感教育。但《門禁社區》的戲碼並不平庸,致使平庸的勸說不啻為藝術語言的內在衝突,理由是:非得要有它在語言上的淬鍊與不凡,才能達到這個勸說的效用。看來,我們得通權達變,不可天真地掉入導演說的平庸,因為那只是字面,其意指的擴散可另作他解;我想說的是,《門禁社區》何嘗不能不是這樣的警世:浮誇與浮面之無救,若只能守住平庸,雖能避掉前者帶來的崩壞或上天的懲罰,但如此令人不堪的我輩才是《門禁社區》的社會寓言。
只有不凡的藝術語言才能讓人領略生命,無論是成與敗,善與惡,璀璨與卑瑣等等,縱使講述的是平庸故事;例如福樓拜的《情感教育》,書名雖說是教育,但故事不訓示,而是使盡文字技藝的力量,精湛又飽滿,全力刻寫主人翁在十九世紀法國社會的倥傯人生與失落,而這就足以切題了。據紀蔚然表示,《門禁社區》是其「當代家庭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之前是《盛宴》(2019)與《12.3坪》(2020),其劇本靈感來自美國著名詩人佛羅斯特(Robert Lee Frost,1874-1963)的私人軼事;詩人年輕時,情緒不穩定,某次面臨寫作困境,當著自己孩子的面,威脅起妻子要槍殺她。父權暴力的元素在此被捨棄,劇本沒顯現,若說仍有些殘影,那是被帶往幽微的他處:孩子死去,妻子離棄,只剩追求個人理想的獨夫,生命陷入泥淖的深坑,像是祥瑞聚落位於新北市「深坑」的地名隱喻。這坑,有幻滅者的聲音,但如汪家,因沒什麼理想,除了懺海偽證,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只剩作家的,尚有內在的聲音,因為他想藉助生命張力及其極端境界,由此取得書寫力量,縱使結局抓不到要領與精髓,淪為喃喃自語的失敗作家。這反倒讓人想到Adam Rapp的劇本《內在的聲音》,故事是以一種詭異的奧秘情節,讓女作家/老師糾纏於腫瘤、死亡逼臨、交談、性與書寫等等,最後,男學生意外死亡,近乎獻祭,對照於她的奇蹟痊癒,宛若新生。
蜘蛛之地
會遭到坑陷的,不會只有深沉者,浮誇或浮面的人也會,且比前者還不值,因為得到的是精神的空虛與迷妄。《門禁社區》有兩種仲介者,一是勢利眼的房仲業者,作為行動體(actant)跟汪家形成一條在品味消費、家宅意識形態上的產業鏈;另是汪家女兒小雯,秘密的挖掘者,也是串連過去與現在的行動體。這是橋接兩家的破滅,將兩個分屬不同時空的故事編結為這種坑塌的國度。小雯無疑是該劇的亮點,是她在地下室意外撞見白蛾與蜘蛛,編導(紀蔚然與符宏征)的安排不是生態奇觀,不應等閒視之。這是該劇最為真切的寓言,在此,蜘蛛何不就是深坑的變體,而白蛾,一個趨光者,趨附的是慘白的光,因而遭到蜘蛛的捕獲。事實上,屬於作家的白蛾之身,還是跟汪家的有別,追求的光譜不太一樣,前者不是錯在他追求自己的光,而是在求光之餘,不知道何時錯開自己的光或想要的光,逃出覆滅於這種光的形式理性,它的理性死結。要如何避免這個死結?在這光裏,不獨善其身,也不執迷這光。於是,無論是誰,都必須使自己能梭行於黯與光,但不是閃躲光與黯,而是既能在光裏也能在黯裏,甚至在光裏能遇見黯,在黯裏能遇見光。
要當白蛾有何不可,然而,何不也能變身為蜘蛛;這是裝配牠們,並從中抽出一條逃逸路線。然而,要組裝蜘蛛並不容易。在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的電影《蜘蛛的策略》(The Spider's Stratagem,1970),主角阿多斯(Athos)跟父親同名,應父親情婦崔垡(Draifa)的請求,乘火車到小鎮塔拉(Tara)來替他過世的父親報仇,反法西斯的抵抗英雄,該鎮有座紀念他的雕像;經他採訪調查,結果發現父親是英雄抑或叛徒,各造說法不一,讓歷史真相無從釐清,整個人被困在塔拉裏。塔拉像是蜘蛛的網絡化身,讓他陷在每次跟人的交遇,事情沒了後續,只剩場面,一切都陷在魔力無邊的當下時空裏,加上父親情婦對他的情牽與依戀欲止,盡是事件斷續的不連貫,讓他探訪徒勞,原地打轉——這正是該電影的迷人之處,是塔拉的光影、場所氛圍、人物走位與場面調度。最後即使人到車站,還躊躇於月台上,影片完結了它的敘事,阿多斯能否成功返家,一切仍是未定之天。
有一種是自縛的蜘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的電影《蜘蛛夢靨》(Spider, 2002)描述罹患精神分裂的男子克萊格(Cleg),小時被母親暱稱蜘蛛人,受困於兒時創傷,戀母、弒母與恨父,伊底帕斯情節的變體。出院後,克萊格開始重建他這段童年記憶,某次移情的幻想發作,心懷殺害女房東的動機,先在自己房間裏以紗線結網,結局是在準備行兇時恢復神智,經房東舉報,被送回精神病院。這個場景,關於蜘蛛的,把我們帶入佛洛伊德的主題:在夢中,牠是象徵母親,卻是「我們害怕的菲勒斯母親(the phallic mother),以至於見到蜘蛛的焦慮,表現為跟母親亂倫的恐懼,見到女性生殖器的驚恐,正如神話人物梅杜莎(Meduse),她的頭顱引發閹割恐懼,意念也一樣」【4】。這得提到藝術家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的不鏽鋼巨型雕塑《媽媽》(Maman,1999),正是蜘蛛,藝術家向她母親的致敬,也當作是她身為女性的護身符,而其內涵是從渾沌、怪物形態滑向母親的秉性:聰慧、編織技藝、修復者、堅毅與愛或保護的力量【5】。性是積極能量,在陰性裏,若菲勒斯(phallus)是符號象徵層的閹割,起源於它是可截斷、可轉嫁、可改用或可移位與移動的涵義【6】。關於這種能量,法國作家西蘇(Hélène Cixous)的《梅杜莎的笑聲》(Le Rire de la Méduse)給予至高的禮讚,說她筆下的梅杜莎是(跨)女版色慾化的馬基維利並不為過:
是海、是地,是天空,還有什麼物質是令我們討厭的呢?我們會全盤托出。
是啊,異質性的,為了快活,她是色慾的(érogène),是異質的色慾;她不執著於自身,是飛向天空的泳者,偷飛者。散亂、揮霍、使人昏頭、充滿慾念,她能成為別的,成為她將是別的女人與不是,成為他,是你【7】。
那麼,若非強人所難,與其是復歸平庸,何不釋放小雯的潛能;她撞見蜘蛛與白蛾,一陣昏眩後,此刻正是逃脫原生家庭的契機,拋開台灣浮誇的政媒與房地產商的世界。自此,這昏眩,走出地下室,是她化身為機器的徵兆:蜘蛛與白蛾的組裝。
門禁社區(動見体提供/攝影林育全)
通靈女
白蛾給世界各地民族有多重含意、時而相悖的玄想,例如北美洲原住民認為牠是神聖而強大的生物。還有人說,牠是人類的動物精靈,能將我們引向光明,面對黑暗與神祕,幫我們解開謎團,所以小雯後來知道爸媽買房的真相,還碰到老作家,知曉聚落古早是荒野,有作家棲居在此的悲劇過往。於是,平庸不該是小雯的體悟,由她來倡議,那可枉費了她的奇遇,淪為保守主義的代言人,因為她畢竟是蜘蛛與白蛾的組裝者。既然如此,讓她通靈有何不可,自盡的作家女兒得以附身於她,講出心底的話,因為白蛾也有人說是死者靈魂的化身,並引領死者通往來世,而若從物質面來解釋通靈,或換個說法也行,靈動,蜘蛛便是其表現模式的比喻。
很久以前,德勒茲談到敘述者(narrator)也是以蜘蛛為喻,在於蜘蛛網的振動即使極微,牠也能接收到,將那股「擴及牠身體的振動轉換為強烈的波能」。蜘蛛是信號(sign)的接收者,而信號就像波能,穿透了牠整個身體,促使牠撲向獵物,加以絲捆,因此就蜘蛛而言,身體與網是一體的,德勒茲為此創造一個組合詞:蜘蛛網身體【8】。德勒後來還從轉碼(tanscodage)的概念,提到蜘蛛與蒼蠅之間的關係,他說「蜘蛛在腦袋裏有一隻蒼蠅,是蒼蠅的一個『動機』(motif),蒼蠅的一個『間奏』(ritournelle)」,也就是說,「蜘蛛網意味著,在蜘蛛的符碼裏包含著蒼蠅自身的符碼序列」,且蒼蠅符碼是以它的片段狀態被蜘蛛所擄獲與承受,而不是像葉片跟水那種生態所侷限,把它者直接納入的單邊關係【9】。若就《門禁社區》而言,蜘蛛在牠的腦袋裏則有一隻白蛾,其中雜駁不純的感素就不言可喻了──趨光、理性、聖潔、幸福、幽靈、鬼魂或惡魔等等。小雯,作為通靈女或靈通者,就是借助牠們的轉碼而運作的。
再強調一次,《門禁社區》給人的啟示不應是退守平庸,而是盡你所能,做到底,做到極致,並以每個人自身的條件,盡力去做。再者,小雯理應不是為了背書平庸而來的,且有許多懸而未表的課題尚未展開,雖然編導已經佈線了。這條線,纏結了性、家與國家,唯有通靈者的囈語才能打碎文謅謅的腔調,穿透體制化、保守主義者的象徵層,講出它的困局、流動與盡其可能的出路。
注解
1、動見体2024紀蔚然X符宏征《門禁社區》,OPENTIX。
2、Paul Virilio,l'horizon négatif, Éditions Galilée,1984,Paris.(特別是第四章)。
3、齊義維,〈《門禁社區》譜寫台灣當代寓言〉,《PAR表演藝術雜誌》,2024/04/11。
4、Nouvelle suite des leçons d'introduction à la psychanalyse (1933) XIX 105.
5、Pascale Petit, “A conversation with my spider Maman and Louise Bourgeois“ , PSYCHE.
6、Sigmund FREUD,”(1909b) Analyse d'une phobie chez un petit garçon de 5 ans (Le petit Hans)”, Cinq Psychanalyses, 2010.
7、埃萊娜·西蘇;譯者米蘭,《美杜莎的笑聲》,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頁40。
8、德勒茲(Gilles Deleuze);譯者姜宇輝《普魯斯特與符號》,上海譯文出版社,引言出自法文原著Proust et les signe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出版,2008版,頁218。
9、吉爾・德勒茲、費利克斯・加塔利;譯者姜宇輝,《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修訂譯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頁290。
《門禁社區》
演出|動見体
時間|2024/04/20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藍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