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懿文(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接續 對技術的提問:關於「表演」概念的重新思考(上))
《龜轉豹走跳》
表演者:余彥芳、陳武康
播放長度:二十分鐘
直播時間:2020/04/21起,14:30開始
觀看說明:表演者藉由205展間內地上之殘膠痕跡,現場表演,紀錄。於計畫指定時間,由當代館直播平台和Youtube收看
此作是陳武康和余彥芳在參加藝術家高俊宏的《龜轉豹小徑(T.L.T)》(簡稱《龜轉豹》)藝術計畫,踏查1903年至1907年三峽泰雅族大豹社事件隘勇線的山林路徑,因為在爬山過程中聽了文獻記載「滅社」以後的大豹社遺族之故事,在踏查過後而產生的創作想法。
陳武康和余彥芳挑了一個閉館日,來到台北當代藝術館由陳愷璜策劃的展覽「合力組裝米克斯」,在高俊宏作品《龜轉豹小徑(T.L.T)》展間內,以iPhone手機自拍而完成的創作,影片拍攝好之後,他們將這支名為《龜轉豹走跳》的錄像作品放在網路上「定時播放」,【1】四月十九日到五月十日,每日下午兩點半在YouTube播放二十分鐘,而筆者也僅僅只有在陳武康的臉書平台,看到每天下午的定時宣告開播。
在討論《龜轉豹走跳》之前,必須先解高俊宏《龜轉豹》的創作脈絡:高俊宏長期針對權力意志的反思,以身體力行的方式,踏查無人廢墟等各種失能的空間,從廢墟的鬼魂到東亞的抗爭諸眾,他透過藝術去反抗「帝國的時間」,【2】高俊宏的藝術計畫有如人類學的是考古踏查,而在《龜轉豹》,藝術家尋找考古遺跡中大豹社的證物,探詢在日治時期隘勇線跟樟腦開發的殖民歷史,透過空間的踏查來訓練感知的系統,將只存在於文獻之中尚未被處理過的記憶,運用親身田野調查而串連,而高俊宏的系列作品如《橫斷記》等記錄臺灣山林戰爭、帝國的影像,考察了經過各式各樣治理的空間,恰好呼應了在海德格〈技術的探問〉一文,對現代科技全面宰制的批判。海德格認為現代科技表現在對「存有」視為自然的狀態,在最小的消耗之下,最精準地取得最大、最有用的產出,【3】此種現代性的治理方式,讓筆者想到去年策展人徐文瑞在屏東原住民文化園區策劃的展覽「當斜坡文化遇見垂直城市—大山地門當代藝術展」中的論述:「十九世紀以來殖民現代性的入侵⋯⋯帶來各項基礎建設⋯⋯進而把斜坡文化推向現代垂直城市的巨大漩渦之中,變成了整個星球都市化網絡的一環。展覽標題指涉過去數百年來原住民與外來強權『相遇』的境況⋯⋯同時,這個『遇到』也點出藝術展演作為『接觸地帶』的角色,在主流與邊陲、解殖與殖民之間,進行眾聲喧嘩的、未定論的交涉協商。」【4】
「接觸地帶」一詞,係當代著名的跨領域文化人類學者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在其著作《帝國之眼:旅行寫作與文化匯流》(Imperial Eyes: Travel Writing and Transculturatoin)【5】中所論述的概念:「接觸地帶」是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相遇的場域,在地理與歷史上,本來區隔的人開始接觸到彼此,並展開持續的妥協和掙扎之溝通過程。過去被地理與歷史上所分隔的主體已如相遇的軌道,在同一時空中「同時在場」(copresence),那麼陳武康與余彥芳的《龜轉豹走跳》以什麼樣的藝術方式,提供未定論的交涉協商可能?
觀眾點開YouTube連結《龜轉豹走跳》影片後,看到的是一個「鏡頭有些隨意」的錄像影片,拍攝現場有兩個被鏡頭切開一半的白色投影幕(此影片的拍攝視角,導致觀眾無法看清楚兩個屏幕上的影像)和白色投影幕的地板空間。地板上有幾個三角形、正方形和打叉的符號,而耳畔依稀可以聽到白色投影幕上播放著的錄像有日文和中文旁白,就在這有些莫可名狀的氛圍中,舞者陳武康拿著登山杖進入《龜轉豹走跳》鏡頭之中,他跪在白色投影幕前的地板爬行,時而將頭靠地,頭髮如掃把般擺動。就像一開始莫名其妙地進入鏡頭,進入觀眾視線,又一樣無可言述地離開螢幕,當陳武康再次回到鏡頭前,他緩慢拿出睡袋,塞在兩腳之間,身體擺動,他再打開睡袋,躺進睡袋裡面,開始做起各式瑜伽體位,如倒立和犬式等,彷彿是披上布料的人型活動雕塑;余彥芳則套著半隻雨鞋進入《龜轉豹走跳》鏡頭中,以低沉的重心,慢慢變換,在鏡頭前以馬步或小碎步的方式前進,時而蹲坐地上,左右搖晃著腳,再重重踩下踏步。下一個段落,戴著口罩的登山客陳武康再次進入鏡頭,他先是翻滾前進,接著脫下登山鞋,再把沈重後背包裡的急救包物,一件一件拿出,依序整齊擺放展示在地板上:鑰匙、錢包、隱形眼鏡盒、耳機、剪刀、零錢、脫下來的口罩、馬克杯、湯匙、鐵和木頭做的叉子,還有筷子、書本、小筆電與塑膠袋⋯⋯當舞者在《龜轉豹走跳》鏡頭前行為表演的同時,觀眾也可以隱約注意到在現場的兩個白色投影幕上(也就是「影片中的影片」),開始播放人群登山的影像,與《龜轉豹走跳》鏡頭前的兩位舞者也恰好形成有趣的類比。在這二十分鐘的影片中,觀眾重複地看見陳武康與余彥芳以沈重但和緩的腳步緩慢前行,在時間流逝中,余彥芳癱躺在地板眾多物件上,而陳武康坐在一旁,持續活動膝蓋,她坐在地上,茫然觀察審視著地板上散落的物件,然後,撿起地上部份物件,離開攝影鏡頭的範圍,留下滿地散落依舊的物品,表演結束。
龜轉豹走跳(陳武康提供)
《龜轉豹走跳》僅僅只有在臉書平台宣傳;在看似毫不在乎攝影視角的鏡頭前,表演者以行走、呼吸和動作,也僅僅佔領了二十分鐘的時間,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在觀眾眼前流逝無法言說的惆悵。影片定時播放的日子過後,我在臉書上詢問陳武康,他表示是故意選擇這樣的播放形式,因為「就像那些瓶子、杯碗碎片一樣掉落,發生過的戰役、滅村也不見蹤影」。由於沒有任何行銷預算的宣傳,若沒有事先留意,這個直播或許也就在沒人注意、沒人觀看的情況下結束了,看似船過水無痕的「不在乎」,卻也在強調「不在乎」的過程中,讓觀眾參與了一個被歷史「不在乎」而消失的事件。「不在乎」卻持續幾十天定時播放,讓人想到行為藝術如謝德慶的「打卡」系列作品——召喚出可能不經意卻願意深思的觀者,如此看來,我以為此作品是以一種沈默的介入方式,安靜地在疫情期間,配合著表演藝術生態環境的改變,帶領願意加入的觀眾去參與一場好似「不在乎」(實則因為刻意強調「不在乎」而顯得十分在乎)的莫名演出,而這個「莫名」不正好反諷似地去呼應這個竟然在歷史文獻消失地煙消雲散的「莫名」?
整個演出發生的過程,恰好巧妙地運用技術(「錄影的錄影」與線上觀看),來邀請觀賞者回應高俊宏探查大豹社在殖民時期滅族而煙消雲散之過往的藝術計畫,觀看《龜轉豹走跳》的同時,影片觀賞者、陳武康、余彥芳,以及《龜轉豹》踏查的參與者,一同進入一種虛擬的「共時世界」之中。觀賞者在觀賞《龜轉豹走跳》影片時,進入了《龜轉豹走跳》影片的錄影現場,在看到《龜轉豹走跳》錄影中的影片(也就是那兩個白色屏幕在播放的《龜轉豹》藝術計畫)同時,好似也進入了《龜轉豹走跳》影片中的《龜轉豹》錄影現場(也就是高俊宏帶隊的藝術踏查計畫)。假若高俊宏的藝術計畫取徑是透過空間的踏查,帶領群眾親身走訪只存在於文獻之中尚未被處理過的記憶,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合力組裝米克斯」的展覽現場,將這些影像紀錄展示,並以此展示召喚著參展觀眾的身體感知系統,那麼我們是否可以說,線上觀賞《龜轉豹走跳》的觀眾,也跟著重重標示的軌跡路徑,與上述隔著一層螢幕的虛擬時空(從觀賞《龜轉豹走跳》影片-進入《龜轉豹走跳》影片的錄影現場-進入錄影中的《龜轉豹》影片-進入錄影中的影片《龜轉豹》的錄影現場)中「同時在場」?
在這樣盤根錯節的關係中,陳武康和余彥芳順應表演生態受疫情影響而出現的線上播出形式,來呈現《龜轉豹走跳》,以發展較長久的影像、影像中的影像(雙重影像)帶有的哲思,搭配線上播放形式,挑戰觀眾參與表演的層次,以形式與內容的完整契合度,讓技術成為思考作品的內在邏輯,著實令人驚喜。
對技術進行探問—面向科技的自由關係
近年流行的「大歷史」論述【6】,或許可以提供對疫情未來影響的反思,例如地理學者賈德・戴蒙 (Jared Diamond)在其成名作《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Guns, Germs, and Steel: 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一書中【7】,探討人類社會不平等的起源與地理成因,而其中的「病菌」篇章,正是透過大歷史的宏觀角度,探查歷史中,疫情在長時間可能造成的影響力(例如歐洲移民如何取代原住民而成為美洲的定居殖民者(settler colonizer)【8】,這些大歷史的研究,提供了討論疫情造成長遠——非短期,也非馬上立即可見——影響的想像。
在〈藝術作品本源〉中,海德格強調「術」(techne)這個概念並不拘限於現代世界的「技術」(technology)意涵, 而是廣泛適用於後來現代世界習慣分別稱謂的「技術」與「藝術」,他認為「技術」與「藝術」 活動裡頭都有一種「知」(Wissen; knowing)的經驗,在「知」與「見」中,帶有對「在場事物的覺知狀態(apprehend what is present)【9】」的理解。例如海德格曾在〈藝術作品本源〉中分析了梵谷(Vincent Willem van Gogh, 1853-1890)的經典畫作〈農鞋〉【10】:他認為田間的農婦穿著鞋,農婦在勞動時對鞋想得越少,就看得越少,對用具的意識越模糊,用具的存在就越發真實,農婦的世界也因此展開,也就是說,技術的有用性,寓意在它本身被使用的真實上。在這裡,我認為此論述意指若能擺脫工具性,降低對工具的依賴,越能突顯技術重新回歸到對「在場事物的覺知狀態」的可能,而這種對「在場事物的覺知狀態」正是藝術真正價值之所在,在上述兩件評析的作品案例當中,《龜轉豹走跳》以將技術形式與批判的內容結合,讓觀眾透過技術,深切思考作品的深度,正是在疫情改變表演藝術生態之際,用技術探問表演可能性值得思考的方向。
對「在場事物的覺知狀態」的探討,是尋求「技術」與「藝術」 活動裡對「知」的追尋,並重新去回應表演與現場性的可能定義。在疫情當下,並不是每個人都擁有一樣對於身體距離的協調性和空間意識,當進入劇場觀賞演出的危險性增高時,外出走在公共場合,好像也有建立了一種健康與生病/生與死的區別關係,人對於外在的環境、身體的位置、運動或感覺有了更深刻的聯繫,當人走在街道上、在表演的室內場所中,人不僅只要為自己負責,還要為自己與社會整體的行動負責。這也讓人想起1960年代的後現代舞蹈實驗——擁抱日常生活行動(movement)的價值:站立,坐著,行走,奔跑—— 在疫情蔓延的時代,對日常生活行動的讚揚好似也是一種提醒,能夠自由使用身體是如何的重要。疫情似乎也是一種提醒:人需要回到自己的肉身,以及對在場覺知的狀態,因為生命是寶貴的,而運動——擺置表演者身體的編舞方式、編舞觀眾使用身體的方式——都是可能加強對在場事物覺知的寶貴經驗。
在疫情蔓延的當下,重新思考科技概念介入表演藝術所產生的影響,是一種對技術的探討,也是對後疫情時代的準備和思考,海德格認為人之所以要對技術進行探問,乃是希望藉此預備一種面向科技的自由關係【11】,而我認為,透過藝術來向技術進行探問,所追求的重點,也正是要尋求面對技術的自由關係,在〈技術的探問〉結語處,海德格如此寫到:「追問,是思之虔誠(for questioning is the piety of thought )【12】」,願以此結語樂觀思考表演之可能。
註釋
1、這個「定時播放」的概念,好像「定時打卡」一般,也讓人想到著名行為藝術家謝德慶的打卡系列作品,加上此作品《龜轉豹走跳》與呼應視覺藝術創作《龜轉豹小徑(T.L.T)》的脈絡,好似陳武康和余彥芳介入當代藝術語境中的觀念藝術創作。
2、鄒欣寧,〈凝視諸眾,在帝國的時間之外──專訪藝術家高俊宏〉,2015,網址: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3708
3、Heidegger, Martin. 1977.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 Translated by William Lovitt, New York: Harper & Row, p 15.
4、徐文瑞,《當斜坡文化遇見垂直城市—大山地門當代藝術展》策展論述,2019。
5、Clifford, James. 1997. Routes, Travel and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本書有中文翻譯:《路徑: 20世紀晚期的旅行與翻譯》,台北:桂冠出版,2019年)
6、大歷史(Big History)是最新的一門跨領域學科,推翻過往歷史學以「朝代」或「斷代」等國族主義或是時間視角,不再局限於民族、地區、國家的歷史,而是將人類史視為宇宙歷史的一章,重新定位人類在宇宙演化進程中,以全人類在宇宙演化進程的歷史作為座標,打破學術分科的藩籬、構建人類歷史的全新觀點,這種新的大歷史敘述方式也改變了人類看待世界的方式。
7、Diamond, Jared著,王道還、廖月娟譯,《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台北:時報出版,2015年。
8、關於「定居殖民」的討論,請參考 Veracini, Lorenzo. 2010. Settler Colonialism: A Theoretical Overview.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9、Heidegger, Martin. Poetry, Language, Though, translated by Albert Hofstadter,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77. p.57.
10、「只是這麼一雙鞋,在無別的什麼。然而,在鞋子內裡闃黑的敞開中,就凝聚著勞動步履的艱辛。在硬梆梆、沉甸甸的破舊鞋中,攏聚著在嚴峻寒風中行走在遼闊無邊且貧乏單調的田野上那種步履的堅韌與滯緩。於鞋面上潮濕而豐沃的泥巴,暮色已至,而這雙鞋在田野小路上步行蹣跚。這雙鞋就回應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來自於大地予以穀物成熟寧靜的餽贈,表徵著大地在冬閒之際於荒蕪田野朦朧的冬藏。這件器物浸透著對麵包的穩定性無怨無艾的憂慮,以及戰勝貧脊時無言的喜悅,也隱含著分娩陣痛時的顫抖,死亡臨近時的害怕。這器物屬於大地,而在農婦的世界裡得到保藏。 」Martin Heidegger, Poetry, Language, Though, translated by Albert Hofstadter,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 p.33. 以上翻譯文字來自紀金慶,〈論海德格現代技術危機與解救之道〉,國立政治大學哲學系博士論文,2015年,頁103。
11、「我們的存在向技術的本質敞開(it opens our human existence to the essence of technology),那麼,這種關係便是自由的。」Heidegger, Martin.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in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 translated by William Lovitt ,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77, p.3.
12、Martin Heidegger,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in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 translated by William Lovitt , New York: Harper and Row,1977, 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