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性如何復返排灣?《我・我們》的想像共同體
10月
23
2024
《我.我們》第二部曲(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李佳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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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徐國明(2023年度專案評論人)

布拉瑞揚舞團預計歷時三年製作的《我・我們》三部曲(2023-2025),日前已於台東公開發表第二部曲的作品展演。作為系列舞作的階段性觀察,除了選擇深入作品仔細剖析外,若能從產製脈絡直搗創作核心,試圖結構化作品本身,或許可以進一步聚焦當中的文化生產過程,藉此留意其間形構的「原住民性」主體思考――亦即如何與族群性和後殖民情境互相對話【1】。畢竟,《我・我們》打從一開始便是布拉瑞揚(Bulareyaung Pagarlava)想要直面自身族群文化的嘗試,正如其言「因為你口口聲聲說要回家,可是根本沒回家,連你的族群都沒有去碰觸」【2】,也因此,這齣以排灣族為主題的作品,更是其「復返」(return)母體文化的創作實踐。

事實上,對於成長在橫遭破壞的部落文化的布拉瑞揚來說,置身1990年代以降台灣原住民族劇場長期構建的美學政治,如何跨越夠不夠傳統、像不像排灣的文化本真性,儼然是《我・我們》背後潛藏的龐大命題。由此,舞作採取合製,邀集同為排灣族的藝術家磊勒丹(Reretan Pavavaljung)和音樂人阿爆(Aljenljeng Tjaluvie)共同參與編製,不難看出在製作模式上仍然意圖搭建「泛排灣」的共同體,用以尋求舞蹈創作與傳統轉化之間的平衡,甚而力求突圍傳統。

《我.我們》第一部曲(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Kim Lee)

具體來看,在《我・我們》第一部曲(2023)的創作構思上,其實是高度仰賴磊勒丹的傳統文化底蘊及影像圖繪設計的,一方面借用其對於排灣族生命三階段的個人詮釋――「從年輕的雙手(pulima)開始,到長智慧(puqulu)的階段,最後則以心(puvarung)出發」【3】――充為舞作三部曲既核心卻又普世的概念發想,二方面則是通過磊勒丹繪製的排灣族圖騰構築出舞蹈表演時相當重要的空間場景。有趣的是,製作團隊選用非排灣族代表色系的螢光色調,將各式圖繪投射在舞台前方的紗簾上,卻又先後出現天空、蛇、太陽等傳統文化圖騰,似乎寓意著排灣族典型的太陽卵生或蛇生的起源神話【4】,或多或少賦予了舞台空間某種神聖意義,而原本頭戴黑色臉罩的舞者也的確在舞作後半段將其摘除,轉而換上一身百步蛇紋胎衣,宛若新生的排灣。

除此之外,在表現手法上,同樣摒除與排灣族傳統樂舞有關的身體動作,反而透過主要舞者的Voguing舞步來接合2010年代台灣社會開始湧現的「原電音」浪潮【5】,大力展現高度風格化的當代原住民族樣態。不過,伴隨重拍高頻的電子音響鼓動,螢光圖繪不斷於紗簾上流動、變換和組合,搭配舞台空間同樣絢爛奪目的燈光設計,這樣過度強烈的聲光效果幾乎喧賓奪主般地搶走目光視線,在明暗對比之下,更顯舞者的黯淡失形。

如此一來,不免令人揣想的是,縱使時至今日已然理解原住民族文化並非僵固不動的傳統,並且,隨著時代推進,部落族人在極為混雜(hybridity)的文化情境下依然開啟各種行動的可能,但是,面對《我・我們》這樣倒果為因的當代性(contemporaneity)究竟要如何復返?對此,長期關注台灣原住民族音樂的林果葶就指出,對於非原住民族的閱聽群眾來說,新奇感可以被視為一種在當代的活化樣貌,而抽離脈絡的演出更是另一種原住民族想像的依據,但「對原住民族而言,『當代』指的是不斷地連結過去,這和台灣的殖民歷史有關,因為多數的原住民族都處在失落狀態,因此必須不斷回頭,才得以往前」【6】

《我.我們》第二部曲(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李佳曄)

顯然,迥異於第一部曲的絢麗耀眼,《我・我們》第二部曲(2024)在整體調性上轉為沉穩許多,或許是因為當初設定的創作概念是長智慧的中年階段,倘若著重手部動作的Voguing舞種是連結年輕的雙手,表達經由身體實踐去探索、創造世界的話,那麼第二部曲中近乎貫穿舞作的白色光源,是否指涉著中年智慧的獨特靈光(aura),抑或是回應長久以來原住民族遭受不同政體治理的殖民現代性隱喻?無論如何,整齣舞作並未正視任一提問拋出思考,同時也無法傳達排灣族所謂的puqulu究竟是什麼?其實,在第二部曲中,圖繪影像和音樂吟唱同樣承當要角,在在展現排灣族的文化積澱,但舞者手持光源的照射缺乏脈絡的支撐,似乎限於個人的找尋,更遑論舞台積極調度的大片布疋,只是為了投影圖騰符碼所需,服務美學而非政治。

值得留意的是,義大利哲學家喬治・阿岡本(Giorgio Agamben)曾經解釋所謂的當代性是一個人與自身時代的獨特關係,它既依附於時代,同時又與時代保持距離,是一種通過分離和時代錯誤來依附於時代的關係【7】。藉此,回歸《我・我們》作品本身,實則發散出舞蹈編排、音樂設計和圖繪影像各自與時代的關係,確切一點來說,這三者連結過去的進程皆不盡相同,那麼當舞作去除這些外在形式,純然專注於舞者身體時,我們還能辨識出復返排灣族的蛛絲馬跡嘛?


注解

1、李宜澤,〈從原民媒體到媒體原民性〉,《新聞學研究》第155期(2023春),第iii頁。

2、在《我・我們》第一部曲(2023)登台演出前,曾經接受不同媒體專訪,暢聊作品理念、共製歷程及文化意義,分別參見洪采姍,〈無論是誰,都能從《我・我們》找到共鳴:專訪編舞家布拉瑞揚、藝術家磊勒丹,用圖繪與舞步共譜排灣意象〉,《WONDER|覺誌》(2023.03.21),以及郝妮爾,〈《我・我們》第一部曲專訪布拉瑞揚〉,《PAR表演藝術》(2023.02.13)。

3、布拉瑞揚舞團,《我・我們》節目單,頁1。

4、童春發,《台灣原住民史:排灣族史篇》(南投:台灣省文獻委員會,2001.12),頁19-20。

5、林果葶,〈今晚我想來點……「原電音」:談創作過程的貼撕標籤行動〉,《芭樂人類學》(2021.10.25)。

6、林果葶,〈在當代轉身:談原住民族音樂文化與場景中的時間性〉,《CLABO實驗波》(2022.12.08)。

7、Agamben, Giorgio. 2010. Nudities. Trans. David Kishik and Stefan Pedatella.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p.10-9,轉引自lightwhite譯,〈什麼是當代人〉,《豆瓣》(上網日期:2024.10.22)。

《我・我們》第一部曲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24/10/05 19:30
地點|屏東藝術館

《我・我們》第二部曲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24/09/29 14:30
地點|臺東藝文中心演藝廳

《我・我們》第一部曲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23/12/09 14:30
地點|嘉義市政府文化局音樂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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