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亮延(國立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
《我・我們》第一部曲的相關評論,大多提到聲光音效震撼力、未來感與前衛【1】,以至於進場前,我們甚至以為舞台上仍將有一整面LED牆。帶著這種提防的心,《我・我們》第二部曲才進場就注意到電子義肢的挑釁,那是三顆重低音喇叭圍著舞台擺放。未啟的紅色大幕上,投放了磊勒丹巴瓦瓦隆的圖像,圖像由線條構成,原始主義風格鮮明,符號化的程度很高,圖像中的人物暗示著史前文明,令人聯想到洞穴壁畫。只是一經投影放大,面對著如此巨大、石刻線條的壁畫,現場不免岔出了一股置身恐龍公園的童趣之感。童趣來自於架空的科幻元素,而史前文明的圖像在電子義肢輔助放大後,配合螢光、手電筒點光、幽影人身,反而洩漏出街頭塗鴉的錯覺。直到舞作最後一個畫面,地面上宛如大魟舒展雙翼,從上古文明到街頭文化,在一個小時跨越了星球與族群框架的種種努力之後,果真幻奇倫比。
事實上,通過分析這張觀眾進場時的圖像,《我・我們》第二部曲的內容盡述完畢。認真如此嗎?本文又有何必要?甚至於,大幕之前還加碼一段「利嘉青年會」的戰歌表演(謝幕時得知那是一首排灣族古曲復振)。編舞家可能沒有想太多,台下這段熱情加演,竟讓接下來60分鐘的外星球之旅,變得更加真假難分。
《我.我們》第二部曲(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李佳曄)
以大布為山海、以大帳為巨偶;塗鴉的巨大圖像出現在天幕、地板;低頻聲響與節奏通貫全廳,歌者位置難以辨識;我們不知道她從何而來,她的吟唱因何而向,她要抒發什麼樣的感受性問題。這三個巨物佈滿了舞台,燈光又隱隱綽綽,不是上半身就是下半身,台上舞者模糊難識,他們還拿著手電筒交錯互照,手燈速度之快,猶如蒼蠅,並沒有想要找什麼東西的意思。他們節奏迅速,能量集中,可惜根本看不清楚是誰在忙什麼。全場觀眾呆呆坐著,面對著是否該積極地去理解這些流動的刺眼與挑釁究竟意味著什麼而無動於衷?又或是令人岔題雜想,編舞家當真要三部曲翻了你個底朝天:莫非這裡的音樂是用來看的,視覺是通過震動方可見,而舞蹈本身就是飛蚊症?難道這是一個新的山神巨獸神話傳奇的懸絲傀儡戲?果真眼前的都不是眼前,唯有鳴謝支持我們繼續跳舞是真?真的是這樣?政治正確就是理所當然?
尚未理解《我・我們》第二部曲可否有為族群三代作像的意思,果真如此,那這個二部曲應當意圖呈現的是中間世代。但是主體朦模,對象不明,被電子義肢搭構起的聲場環境科幻力十足,前半場有一段有重擊效果的循環音樂,使人聯想到近年頻起的災難,巨石崩落,大山脫皮,塵土飛揚。在那個段落後,觀眾的感官疲乏,應該足以連接到一個災後轉醒時刻。但似乎音樂並沒有要往那裡去,音樂不願提供一個停頓或者清澈如新的時刻,那個轉折處並未做特別處理,對於觀眾來說,早前累積的感官疲乏無從更新,接近於被忽略而去,甚是可惜。尤其對於災難這個主題來說,災難如果總是可以輕易被模擬,透過增加音量,開足低頻的高強度方式,但隨即又遭到淡淡略去不提。除非編舞家想要提出一個非人尺度的觀點,在劇場重新造一個假的神靈觀點,不然為什麼要提出一個震攝人心的情境後,不加以關照並闡明?
《我.我們》第二部曲(布拉瑞揚舞團提供/攝影李佳曄)
舞作後半段,出現了二個以屁股連接屁股的人物(高旻辰),通過柏拉圖的洞穴之影的比喻現身。這兩個人物其中一人刻意拗腰翹臀,加上貓爪般的手部動作,猶如音樂劇《貓》的造型。靠著屁股相連接,投影也出現了一樣姿勢的圖案,而圖像中屁股的位置,逐漸有動畫浮現。動畫內容有菱形圖騰的意思,而菱形圖案的循環則使人聯想,兩位人物之間有生殖排泄,週而復始的關係。他們也是神靈嗎?性別氣質不同的神靈,回應了近年多元性別扮演的潮流,也是原住民當代藝術熟熱的話題。但創作者有沒有意願講清楚,視覺畫面的變化主導著敘事,更像是沒有耐心的催促著敘事,任何台上的人物,其實都沒有機會表達清楚。觀眾在這個視覺變化的前進之中被勾起的好奇心,一題一題被擱置、略去。這兩個人物的情緒不明,被音樂所壓抑,而音樂繼續發展出trance、ambient,簡直翱翔於天際,莫非這兩位靈界主體,降臨舞曲大帝國,只是舞曲應該不是首部曲所謂的前衛吧?
《我・我們》第二部曲的文宣中提到了「真正的決策者」的問題,也提到尋路者與引路人的雙生關係。從文字間可以猜測到,有沒有「清楚的臉」,是「真正的決策者」的條件。但難道引路人就沒有被指認出的必要嗎?引路人的臉呢?舞者的身體與呼吸呢?如果領導者的真正的問題是臉的問題,那麼,將它翻譯成面子或者自戀的問題是否適當?真的是這樣嗎?恐怕還要留待布拉瑞揚舞團第三部曲再見分曉了。
注解
1、盧玉珍,〈想像未來的《我・我們》原住民〉,表演藝術評論台。
《我・我們》第二部曲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24/09/28 19:30
地點|臺東藝文中心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