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了記憶的摺痕《被遺忘的》
11月
15
2021
被遺忘的(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李佳曄)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32次瀏覽
劉馬利(專案評論人)

印度聖雄甘地(MohandasK.Gandhi) 曾說:「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端看其對待社會最弱勢者的態度而定。」相信這也是河床劇團的製作《被遺忘的》所教給我們重要的人生功課。

今年的秋天藝術節,以「眾聲平等」為標語,「為明日而行動」(Act of Tomorrow)為核心精神。《被遺忘的》是以1984年的臺灣的礦災為故事主軸,兩百八十九名深入地表之下工作的煤礦工人,在一連串悲慘的災變中喪生,近四十年後的今日,我們還記得多少?還是這段民族記憶已消失殆盡了呢?

《被遺忘的》描述的不只是一段記憶,更是擲地有聲的一記警鐘,提醒所有人一起回看歷史、把握當下、寄予未來。而今雖物換星移,但仍然是有很多終日在黑暗中勞苦的人們,因為他們的付出,才能讓更多人能無後顧之憂的享受生活。

在演出一開始的厚重、深邃的低頻聲響,是嘆息,也是呻吟,所產生出的一道道的聲響諧波,構成了聲景樣態,也彷彿是一種意象,讓人意識到兩相對比的元素:人類與大自然、弱勢與強權、個別差異與社會體制、微光與幻影、暗暮與光亮、紅與黑等等的意識形態,表現出一種弔詭、模糊的失衡狀態。也代表人與人之間是相互依存的生命共同體,同時也象徵了精神上的混沌,因此在舞台上鑲嵌了不同的脈絡,運用了反敘事的手法,呈現出各式各樣的意象穿梭不息,巧妙的將不合理的事件內容,置入合理的形式中,進而暈染出強烈的同理心與普世性。

舞台,對於河床劇團而言,不只是展演的地方,而是一個密閉式的空間,也就是一種環境式、沉浸式劇場,裡面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元素,猶如身處在一個繽紛色彩的萬花筒,就像是光怪陸離的奇幻境地,具體而微的使用場景調度、聲響、舞蹈、偶戲等等,這些都是河床劇團慣用的元素與技術,帶領觀眾用更細膩的角度,定睛在「人」的身上,那一個個默默付出的「無名英雄」,將整個空間形塑為一個煉獄,而當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有著曲折的身世。

河床劇團一向擅用身體感知與肢體動作,來探索與空間的新知覺經驗,充分利用空間產生獨特而夢幻的透視性,將某時空的斷面用各種符號來端倪。在《被遺忘的》也是如此,運用灰階的基調表現陰暗的礦坑,就像是一種開誠佈公的私密空間,讓記憶流動其中,再將一切留給觀賞者各自解讀,一起回溯這段過往。

換言之,《被遺忘的》就是河床劇團以小劇場的實驗性質為基礎,拓展意象劇場與總體藝術的格局,同時灌注每一個物件生命的情感,拉扯出更多仍走在鋼索上或社會邊緣的議題,用抽象的語彙,卻是如此的寫實又赤裸。冷靜而理性表現生命的拔河、現實的思辨、體制的衝突,卻又是如此具感官性的。這種沉重的感覺既遙遠又親密,猶如遠看一幅宏偉的全景畫,又同時用放大鏡細看一件精細微小的工藝品,帶領眾人直擊那些被礫石埋藏已久的生存記憶,也彷彿是一盞通往過去的探照燈,抖落一身塵埃之後,在記憶的黑洞裡,看見了救贖的微光與超越生存的可能。

來自美國的劇場藝術家郭文泰,於1998年創辦了河床劇團,並且擔任藝術總監,二十多年來不斷探索展演型態的各種可能性,這次他以真實事件為題,首度面對煤炭開採中複雜的政治、環境與社會問題,同時也是第一次在大的空間演出,但仍將河床劇團慣有的實驗焦點放在舞台上,讓劇場的格局擴增,再同時進行各種支線、蒙太奇與舞蹈呈現,用既寫實又詩意的風格,反映了郭文泰對這段歷史的熟稔,也內化了那道道不可言說的記憶傷痕與濃郁的人文情感。

在舞台上執掌於白領階級手裡的大環,似乎象徵無止境的運轉、循環,也像是勞動者一個個艱難的生命關卡。千手觀音,代表了法力無邊、普渡眾生的慈悲形象,但仔細觀看,這些手卻像是乾枯的樹幹,彷彿就是藍領階級在資本主義下無奈的吶喊,也隱喻這些勞動者用生命支撐了社會的繁榮、人類的夢想,但誰又能看見置身於黑暗中的他們,那種壓抑的、無聲的訴求,還有那逐漸衰弱的生命跡象呢?

整場演出沒有任何的對白,不禁讓人更陷入沉思,那些映入眼簾的景況,是不可言說的?還是無言以對的?抑或是超越語言的藩籬,去尋求更超然的救贖呢?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恐怕就是這一根根矗立於舞台上白色的柱子,是精準到令人嘆為觀止的場景調度不說,更佩服郭文泰細膩的藝術思維與強勁的創作能量。白色的柱子或許象徵的是社會文明的支柱,是勞動者用生命去守護,才能不傾倒,並且穩穩的被撐起。那些柱子要能穩穩的在舞台上直立,之後又必須要被推倒與接住,所有的舞台動作、音效、燈光必須一次到位,要非常的精準,根本沒有失誤的空間,這一切足以見得演出團隊的專業與用心。

紅色,不禁令筆者悠然回想到1993年的電影《辛德勒名單》當中的那位紅衣小女孩,對照整部黑白電影的單一色調,紅色是相當醒目的,代表一個人的血氣,也是一線生存的希望,或許就是導演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想要藉由紅衣小女孩在驚恐中躲避戰火,極力爭取生存權但最終失敗的過程裡,喚醒辛德勒的良知,他用鏡頭宣示了每個人都該有捍衛生存的權力。《被遺忘的》當中的那三位紅衣女子,在演出的一開始與最後,於舞台上翩然而舞,是否也再次強調生命平權的各種意義呢?

音樂設計柯智豪,對於聲音的設計相當縝密、細膩。他使用了既有的音樂元素,來追悼過往的殘影與被撕裂的記憶,試圖把人的心靈從現實中抽離,進入一個超現實的境地,也像是庫柏利克(Stanley Kubrick)在1968年《2001太空漫遊》中的虛實合一場景。如一開始的《安魂曲》的歌詞「主啊,請賜予他們永恆的安息,並以永恆的光輝照耀他們」是祝福的祈求,也是平安的訴求。之後的《羔羊經》(Agnus Dei),更呼應了在黑暗中勞苦眾生的犧牲奉獻。而後,隨著場景的變化,這一段段的旋律開始變形,並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渾沌而深邃的聲響,彷彿要把觀眾的心帶往一個記憶的黑洞,神秘而未知。而在那些柱子被推倒與接住的當下,也聽到了韓德爾(George Frederic Handel)《讓我哭泣吧》(Lascia ch'io pianga),在聲響上是純淨無瑕的,但眼前所看到的卻是人們在垂死邊緣極力掙扎的各種樣態。此時,聽覺與視覺產生了極度的衝突感,來表現生死存亡的兩造拔河,那麼,人們力求生存的慾望何嘗不是最強烈渴求呢?

很慶幸筆者沒有錯過這場精彩而令人震撼的演出,這也是一段有觸感的時空對話,拉開了記憶的摺痕。正如在演出結束時送給觀眾的這枚別針上所寫的四個大字「我會記得」,河床劇團用文字、用藝術、用生命,為人們須共同承擔歷史延續下的當代處境,寫下最深刻的註腳。

《被遺忘的》

演出|河床劇團
時間|2021/11/06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礦工們穿著較為暗色的衣物,體現出在地下四百公尺工作時,所累積的辛勤、髒污,而紅衣舞者,則是代表著支持他們繼續下去的「所愛之人」⋯⋯值得深思的是,是否只有罹難者家屬,才真正知道這些英雄們曾經存在?(林芸岑)
11月
17
2021
《被遺忘的》掀開劇場舞台的表面,帶我們進入到底層的世界,但,是否足以顛覆這個被視為神聖的空間,或更廣泛的,決定勞動大眾命運的經濟發展思維與社會階級體制?從走進劇場,深入幽微的記憶,到演出結束離開劇場,回到明亮的現實,是否就是一條從記憶、覺醒、到行動的筆直路徑?我們如何能夠從地底的視角,重新想像共同的未來?(陳正熙)
11月
15
2021
《被遺忘的》的美學猶如一首蕩氣迴腸的惡之華,以「新」的再生產場域中涵納異己與少數敘事,重返不可化約的具體經驗,把握苦難身體的感知。如果我們剝去1984年台灣工殤議題,這作品依舊是成立的,那它和「記憶」主題關聯又是什麼?(簡韋樵)
11月
15
2021
《被遺忘的》傾向呈現勞資之間的不對等,和結構體系的差異劃分,⋯⋯也許社會底層的被壓迫和資本家的支配掌握被記得了,但礦工活生生的身體工作經驗、坑外的生活文化記憶——那些他們身為一個人,生活的尊嚴、生命的價值,卻是被遺忘的。(李意婕)
11月
12
2021
全劇排除了臺詞和明確敘事,演員的身體勢態、空間調度、音景、道具乃至光源,紛紛高昇至主角的地位⋯⋯那麼,撇棄了寫實主義的真相觀,歷史記憶如何被轉譯並期待觀眾「記得」?(余欣衡)
11月
12
2021
這麼看來,這齣戲最大的啟示幾乎是:被遺忘的是,現實記憶中「煤」聲「煤」息的礦工;被記憶的是:經過「美」的純粹化之後,留存在被「形象」所馴化的感知中;追根究底,這是記憶的碎片,如隕石般在美的面前爆裂之際,來自底層的叩問。(鍾喬)
11月
12
2021
觀眾踏上這條由節目介紹、訪談文章與影片所鋪成,通往國家戲劇院的小徑,沿著名為歷史和勞動的路標,回訪四十年前的礦工勞動圖景。⋯⋯河床劇團長期以來探索的意象劇場的手法,加上視覺藝術家蘇匯宇創作的影像,讓觀眾在分析性的評判介入前,感官被直接衝擊。(許玉昕)
11月
11
2021
不管這是一場重新召喚記憶的招魂儀式,或是撫平事件創傷的安魂大會,兩者皆可行。只是,我為自己下的提醒,就是當我在看到美輪美奐的畫面調度與美學構成,切勿太快沉醉於一時的驚喜。因為議題與演出排練讓劇組人員在演出製作期使盡全力地一生懸命,然而事件當事人與相關者卻是終其一生真正地把命給就此懸著了。(謝鎮逸)
11月
11
2021
《被遺忘的》是一齣暗黑詩意般的政治寓言戲劇,它用一種暴力深沈的方式要求我們用身體感受,用心靈記憶那些被遺忘的怎能被遺忘。(吳依屏)
11月
11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