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韋樵(專案評論人)
「過往的真實景象倏忽而過。人們只能憑藉從前所看到的那些在瞬間閃現、卻也一去不復返的景象來捕捉已經流逝的過往。」【1】《被遺忘的》的一閃而逝,彷彿是在歷史瓦礫廢墟堆中被攫取一抹抹生命記憶,其重新回返了1984年台灣礦場的劫濁歷史;透過意象形式的抽提和凝鍊,獲取在每一刻的「當下」、「危險瞬間」的震驚體驗。我們雖難以名狀這樣的視覺與感官的震驚,至少打破歷史慣性敘事所挾帶的暴力,把握被那些隱抑且不被言的記憶殊向。然而,當作品不斷在建構去敘事的苦難,是否也如謝鎮逸的擔憂:「意象的營造較常只給予觀眾的單向輸出」【2】,鍾喬提到的:「一種以美的純粹本身剝奪身體意識的問題」【3】,像是經歷一場滌淨儀式(catharsis)而缺少在現實中辯證的可能?美學的展演功能是否也透過包裝美化了悲劇,麻醉了我們對苦難的覺知?還是「有形無骨」的歷史圖像呈現,是一種動態的、特異性的展演,當經歷每一次穿越便能夠領略千差萬別的詮釋,進而延異出新歷史的可能?
即便《被遺忘的》關照著已逝的台灣礦工,我們並不會如觀賞再現或者紀錄劇場式地看到他們的故事、他們的名字。創作者就像是替他們建立「無名氏」紀念碑般,身為見證者的觀眾,並非來記住他們是誰,而是來感受正溢流於他者身體的殘酷力量,它是抽象的,卻是回歸到工人最素樸、最純粹的「肉體」,赤裸裸地釋放掙扎和痛苦感官。
非人之人
如序幕,那強勁的喘息聲格外震耳,是橫隔膜處於不自主的收縮、抽搐,彷彿靈魂逐漸枯竭的聲音在迫切的求救。一名工人在黯淡無光礦區,彎著腰身推著乘載煤礦的推車,緩慢且規律地沿著圓周軌道推動,機械的運作逼著人服從並吞沒的身體感知,當三名紅衣舞者隨著詠嘆歌起舞,象徵的「生之慾」與自由,兩者一暗一亮、一緩一急的對比與分離,凸顯出異化狀態(entfremdung)的剝奪感。爾後,警示聲響起預告危險,一個個工地帽從天而降,舞台隨即跟著降落製造礦場坍塌的景象。紅光灑落在舞台各處,地下煙氣裊裊,宛如進到「人間地獄」。
一面為工地的石牆,一面為家的木牆,牆的兩塊景片夾著多名工人,他們重複地往另一面攀爬,無形的壓力和負擔逼迫他們不斷地「獻身」,戲裡眾多「白柱」就像一種重擔,必要不停地扶起即將倒下的它們,並找到維持平衡的方式。這要的狀態,也逼得他們自「身」處於脆弱不安和岌岌可危,經濟壓力、階級壓迫及環境的惡劣的意象形構,漸進式地讓人感受到吞噬、狹窄、壓迫、窒息。包括以一筐氣球作為煤炭的象徵,人不斷地在裡頭竄動欲掙脫。甚至是利用透明櫃關著瘦骨嶙峋的工人,裡頭充溢著濃厚白煙,他呆望著煙霧多擴散,隨後他的臉貼著櫃子無聲的喊救,並槌著玻璃,瀕臨死亡而垂死掙扎中,構築了礦災的致命傷場面:一氧化碳中毒。
工人們越想往上逃離,卻總在向下沉淪。而資本家在旁卻是用一種「玩物」的目光觀賞著,便是把他們們當成「牲人」(Homo sacer),半人半畜。不僅工人不像個「人」,創作者也將這群資方刻意地將其妖魔化、卡通化,如「穿著綠衣千手怪」不斷地啃食、暴食煤礦物,如同黑山老妖吸食陽氣的既視感,手不斷的增生就像慾望無限膨脹,填補空洞的快感,早已失去了感官知覺,這和異化又有什麼差別?還有拿著紅酒,肚裡就像裝滿壞水的西裝男,一群工人扒著他的身體,從大肚便便裡拿出投影幕,映著礦工的群像與滿嘴黑泥的特寫。
無辜卻有原罪的牲人,是隨時可被清除之物,是暴露於眾的赤裸生命,在資本主義底下其危在旦夕。當「牠」被掏空了,如戲裡一群人在狂喜之中不斷掏出勞工的內臟一樣,只剩純粹的生命的剩餘價值而已,如漢娜・鄂蘭所言:「⋯⋯人的身體,應該是說它的活動,也會被迫回到它的自身,只能專注在它自己的生命,被囚禁在它和自然的物質變換裡,從來沒有超越或擺脫身體功能而復始的循環。」【4】用完即丟,當他被掏空後,癱軟的身體只能隨意任人處置、擺佈,好似「缺席的存在」而被世人自主或不自主地遺忘、放棄、埋沒,導致其肉軀面臨主體離散、流離無所、物化,我們甚至在戲中看到了無能無為的旁觀者,完全找不到救贖的可能。果真創作者讓這些人處於沒有名字的狀態,比寫實藝術還顯得更真實。
形式,為模擬現實悲劇的避難所?
《被遺忘的》的美學猶如一首蕩氣迴腸的惡之華,以「新」的再生產場域中涵納異己與少數敘事,重返不可化約的具體經驗,把握苦難身體的感知。如果我們剝去1984年台灣工殤議題,這作品依舊是成立的,那它和「記憶」主題關聯又是什麼?「被遺忘的」是他們的名字,還是痛感?我們透過「形式」來建構記憶,舞台與身體的不帶一絲血味的乾淨與唯美,是否把苦難以崇高化姿態進而英雄化了歷史?導致我們在看這段歷史時,沒有辦法真正去同理被奴役的主體的「被壓迫性」?至少,我們能夠從身體符碼的開放找到重新批判與解放歷史的可能,並以複雜和深刻的身體更接近無從掌握的生命。
註釋
1、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著,莊仲黎譯:〈歷史的概念〉,收錄於《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班雅明精選集》(台北:商周,2019年),頁216-217。
2、謝鎮逸:〈《被遺忘的》活裝置與(超)現實美學(?)〉,表演藝術評論台。
3、鍾喬:〈美,如何剝奪了記憶《被遺忘的》〉,表演藝術評論台。
4、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林宏濤譯:《人的條件》(台北:商周,2016年),頁176。
《被遺忘的》
演出|河床劇團
時間|2021/11/07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