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進牯嶺街小劇場,各國迷你旗幟直映眼簾,舞台深處是一塊黑板牆,上頭寫著「兩國論」、「協商」、「九二共識」等政治術語,頓時,整個舞台宛如一間教室,而且不是一般教室,而是專授國際政治課的殿堂。觀眾們置身席間層層座位中,更像是學子們坐在小型階梯演講廳內,靜待上課。再仔細一瞧,地面、cube與黑板同樣墨綠,連為一體,各處皆可書寫,各處都能留下講課痕跡。換句話說,無處不說教。
讀演劇人新作《愛的兩國論》即在如此濃厚的教學氛圍中展開,試圖將政治比擬作愛情,將兩國之間的國際政治轉喻為兩性之間的性別政治。劇中兩角男人、女人,分別象徵中國、臺灣,兩人/國曾經交往而後分手,男人想跟女人復合,但女人不答應。男人為了向女人求好,闖入了女人家中;女人為了拒絕男人,盡可能地逃避。於是,男人無所不用其極,漸漸地,變相佔據了女人住所。兩人度過一晚又一晚,始終共處一「室」──既是女人的閨室,也是兩岸政治課的教室。
在這擺設簡單而近乎空台的空間裡,男女兩人先以粉筆勾勒出家的形狀、傢俱大小、房間格局,透過「無中生有」的階段,一筆一劃地體現物質世界的虛擬性。爾後,粉筆像是權力象徵,男女之間誰掌握了粉筆,誰就擁有了話語權,也就主宰著兩人互動規則的制定權,以及劇中世界邏輯運作的支配權。就演出形式上而言,藉由假設性還原人際重構的過程中,不僅再現權力兩端之間的從屬關係,描繪出邊界的流動,亦揭露了現實的虛相。整場演出按照這樣的前提走下來,自始至終,男人、女人,中國、臺灣,兩層文本,同時並行,既是上課,也是遊戲,更是扮演。
此男、女兩性權力戲局,乍看之下,巧妙對映中國、臺灣兩國之間難分難解的複雜關係,從中可見編導花費許多心力在推敲、佈局這「規則的規則」。然而,看似完美的結合,卻因為缺乏足夠的背景脈絡來支撐角色厚度,使得兩性對峙的處境過於簡化,難有進展。兩位看似純化的角色,處於隔絕外界的空間內,彷彿獨立存在,依循通俗劇原型發展,從頭到尾截然二分,善惡對立,中/男、臺/女,前者不斷壓迫,後者一味受迫,一路發展下來,模式單一。在這對原本應該聚焦關係發展的角色組合裏,不僅愛得有名無實,也令人難以理解受迫者不願逃脫而始終逆來順受的苦衷,加上劇中女人必須依附象徵強權的外來力量才能保全自我,因此,在以男性為首的霸權思維籠罩下,整個局面陽盛陰衰,男人不疾不徐,女人聲嘶力竭,兩兩關係即使偶有波動,也幾乎呈現失衡狀態。少了往來進退、愛恨糾葛的兩性權力消長,情愛頻率顯得單調,退位成為政治議題的附屬聲音。
在角色基礎不全的狀況下,兩國並未因演員的肉身、呼吸、行動而被賦予主體,反而因全戲概念先行,結論預先取代過程,兩人被迫成為政治象徵的載體。甚至,純就國家/際政治角度而言,最有趣也矛盾的地方,就在於它的模糊地帶和操弄空間,這也是為什麼中共對台兩面手法總能深得某些民心、列強總能合理化國際侵權作為、政客總能以迂迴話術來偷渡現實的緣故,乃因政治本身就是虛實雙重、自體衝突的手段。此戲的政治策略在場景安排上雖可見端倪,男人試圖以不同方法要讓女人就範,說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利,迫之以威,但過程中卻往往過於單刀直入,只見明爭,不見暗鬥,多見外放,少見內斂,定義清楚,難容詮釋,因而簡化了政治──不僅簡化了「性別的政治」,也簡化了「政治的政治」。
整場戲一連串唇槍舌戰下來,像是重述、集合諸多兩岸不同角度的論述觀點,然而,不論政治正確與否,兩兩聲音反覆辯證過後的交集或變體為何?又作品所欲拋擲出來的新提問為何?全戲以寓言為體,用預言收尾,但簡化的危機並未緩止。劇末,兩人回歸各自泰然的和平狀態,驟轉躍升至如此無我而無害的大同淨土,是為戲脫困,是以戱諷事,還是藉戱說夢?
《愛的兩國論》
演出|讀演劇人
時間|2015/09/26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