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當創作者反身追問著「我」、甚而以之入題,意謂的,不是切近,而是遠離、是一種手勢揮別一如問句。我想起2010年驫舞劇場的《我》、2011年周書毅的長篇獨舞《我/不要/臉》,同年底「新人新視野」節目中余彥芳《當我不在的時候》與董怡芬《我沒有說》;而其中,董怡芬更有意識地展開她的「自我否定系列」,2013年《我不在這》,及至今年新作《Play Me 我不是我》。
承續短篇《我沒有說》引人注目的麥可風借喻話語權力的形式,《我不是我》從雙人擴展為五人,並突出遊戲的概念。序幕時,台上是幾近橫縱擺滿的椅子,像另一面坐席,舞者們逐一拖行椅子將空缺補滿。再入場,人身在錯綜的椅上迅捷穿梭成各種姿態,或跨越、或平衡、或倒立,彼此動線關係彷若可以拉出一道道佛賽(William Forsythe)《重製一道平面》的複雜線條。第一段,於首部曲的王靖惇向觀眾席間問得一支麥可風起始,表演者們輪流至台前給出「大風吹」指令,五人搶據聚光下的椅子,指令隨後也加入現場觀眾提問,由外貌衣著、而漸為抽象的意念,如「吹可以預想未來十年自己樣子的人」,回應遂愈猶疑不決,連帶轉換了場中嬉戲而至憂悒的氛圍。終於尾聲椅子成排粗暴地推倒,幾人愈退愈後如臨危崖。
董怡芬如此以椅子零亂散置成圈為空間,藉不同遊戲指令發展段落,尤其突出發話者絕對的話語聲源。「大風吹」後,另一段由劉俊德與董怡芬在第三者指令組合下的雙人,推移著彼此左肩右肩、前後跑跳、撫摸或擁抱,一再一再重複、再加速,竟致身體無有意識地倒錯了回應,愈聽及擁抱、愈推離,卻又彷彿是那推離中更抱緊的曖昧關係。一段表演者在側台另一人積木堆疊、塌落、摩擦刮地所製造的聲響如配音中,人身像木塊般堆疊、摩擦、塌落。或是另一段當群體其中一人高喊一聲「Me」而傾倒,不管哪個位置,其他人需及時承接住他。又或是黃芃睿在指令聲中,為其他人被動托舉在椅子堆疊如堡壘之間彷如戲偶。
如同標題「Play Me」,作品集中在「我」的受格狀態。董怡芬受訪時說,嘗試從遊戲中找到遊戲規則,及其參與者回應中呈現的相異身體和個性。卻或許是所謂的「遊戲規則」總是隱隱然趨向了邏輯的一致性,相對於《我沒有說》藉麥可風圍成的話語場域、藉雙人的爭奪辯證複雜的權力關係,《我不是我》復現相同形式,卻未能使得發話與受格之間的群體與個人間,有更明晰意義層次的鋪展,並從中反身疑問「我」的核心主題。就結構來說,每一個段落都有意思的可單獨成篇,但如何連綴成一個推進的思考?如此的困難,最具體呈現在尾聲終將需要調度一段突然插入的後設情境、回到設計下的排練現場彷彿中斷抽離;藉此形式,收束此前段落的內容於一。
作品延伸出一個「否定」的問題。機遇、組合、遊戲、即興,或者甚至非舞者身體,是為編舞者在反思「自我」時重要的方法,從中找尋受制的關係、結構,乃至相對的自我、自由。自由,同為今年「新點子舞展」另一齣蘇威嘉《自由步》的主題,而觀眾在《自由步》中必然感覺到體現自由,需體現在「自由不」(借舞者葉名樺語)的嚴謹結構之中。竟如舞蹈。於是對我而言,問題是,那麼當我們嘗試提出「否定自我(既存的個性、習性、身體圖示)」之時,何以總是連繫到機遇、組合、遊戲、即興?換個方式說,機遇、組合、即興,何以總是令我們得以想像「自我」、「自由」?
我曾有一段難得的時間於董怡芬的課上初次接觸即興、學習認識身體,每個週末早晨,在窗鏡間,隨其指令,看著自我的鏡像,觸及未曾想像的界線。同時期,從《十號線》(2011)看起、其後幾齣為動見体肢體編排之作,以及「我」系列。董怡芬擅用物件創造空間感(牛仔褲、麥可風、椅子)、尤其速度感的肢體、形式運用嫻熟而風格化 、濃厚的戲劇性或呈現長期跨足劇團工作、關注群體間的關係暴力、身聲話語的權力。《Play Me 我不是我》就像一次總合,像每一個藝術創作者來到了反身疑問「自我」的轉折階段;以受格或否定的形式,槓掉了自己,以證成自己。我不知道對於創作者來說,是否在編創中遇到所謂機遇、即興,如何可能形構成另一種「規則」,與切近自我的難題?關於形式、或也攸關舞蹈本身。但對我來說,因而想起了她曾在我即興時,吩咐說,不要看鏡裡的你。這也是一種否定。在否定後,才能開始感覺新的身體。而在「我」系列之後,相信她就像閉上的目光第一次開啟,洞穿規則和形式,正開始切近著新的自己。
《Play Me 我不是我》
演出|2015新點子舞展(董怡芬)
時間|2015/06/07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