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自我《Play Me 我不是我》
6月
15
2015
Play Me我不是我(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10次瀏覽
李時雍(2015年度駐站評論人)

往往,當創作者反身追問著「我」、甚而以之入題,意謂的,不是切近,而是遠離、是一種手勢揮別一如問句。我想起2010年驫舞劇場的《我》、2011年周書毅的長篇獨舞《我/不要/臉》,同年底「新人新視野」節目中余彥芳《當我不在的時候》與董怡芬《我沒有說》;而其中,董怡芬更有意識地展開她的「自我否定系列」,2013年《我不在這》,及至今年新作《Play Me 我不是我》。

承續短篇《我沒有說》引人注目的麥可風借喻話語權力的形式,《我不是我》從雙人擴展為五人,並突出遊戲的概念。序幕時,台上是幾近橫縱擺滿的椅子,像另一面坐席,舞者們逐一拖行椅子將空缺補滿。再入場,人身在錯綜的椅上迅捷穿梭成各種姿態,或跨越、或平衡、或倒立,彼此動線關係彷若可以拉出一道道佛賽(William Forsythe)《重製一道平面》的複雜線條。第一段,於首部曲的王靖惇向觀眾席間問得一支麥可風起始,表演者們輪流至台前給出「大風吹」指令,五人搶據聚光下的椅子,指令隨後也加入現場觀眾提問,由外貌衣著、而漸為抽象的意念,如「吹可以預想未來十年自己樣子的人」,回應遂愈猶疑不決,連帶轉換了場中嬉戲而至憂悒的氛圍。終於尾聲椅子成排粗暴地推倒,幾人愈退愈後如臨危崖。

董怡芬如此以椅子零亂散置成圈為空間,藉不同遊戲指令發展段落,尤其突出發話者絕對的話語聲源。「大風吹」後,另一段由劉俊德與董怡芬在第三者指令組合下的雙人,推移著彼此左肩右肩、前後跑跳、撫摸或擁抱,一再一再重複、再加速,竟致身體無有意識地倒錯了回應,愈聽及擁抱、愈推離,卻又彷彿是那推離中更抱緊的曖昧關係。一段表演者在側台另一人積木堆疊、塌落、摩擦刮地所製造的聲響如配音中,人身像木塊般堆疊、摩擦、塌落。或是另一段當群體其中一人高喊一聲「Me」而傾倒,不管哪個位置,其他人需及時承接住他。又或是黃芃睿在指令聲中,為其他人被動托舉在椅子堆疊如堡壘之間彷如戲偶。

如同標題「Play Me」,作品集中在「我」的受格狀態。董怡芬受訪時說,嘗試從遊戲中找到遊戲規則,及其參與者回應中呈現的相異身體和個性。卻或許是所謂的「遊戲規則」總是隱隱然趨向了邏輯的一致性,相對於《我沒有說》藉麥可風圍成的話語場域、藉雙人的爭奪辯證複雜的權力關係,《我不是我》復現相同形式,卻未能使得發話與受格之間的群體與個人間,有更明晰意義層次的鋪展,並從中反身疑問「我」的核心主題。就結構來說,每一個段落都有意思的可單獨成篇,但如何連綴成一個推進的思考?如此的困難,最具體呈現在尾聲終將需要調度一段突然插入的後設情境、回到設計下的排練現場彷彿中斷抽離;藉此形式,收束此前段落的內容於一。

作品延伸出一個「否定」的問題。機遇、組合、遊戲、即興,或者甚至非舞者身體,是為編舞者在反思「自我」時重要的方法,從中找尋受制的關係、結構,乃至相對的自我、自由。自由,同為今年「新點子舞展」另一齣蘇威嘉《自由步》的主題,而觀眾在《自由步》中必然感覺到體現自由,需體現在「自由不」(借舞者葉名樺語)的嚴謹結構之中。竟如舞蹈。於是對我而言,問題是,那麼當我們嘗試提出「否定自我(既存的個性、習性、身體圖示)」之時,何以總是連繫到機遇、組合、遊戲、即興?換個方式說,機遇、組合、即興,何以總是令我們得以想像「自我」、「自由」?

我曾有一段難得的時間於董怡芬的課上初次接觸即興、學習認識身體,每個週末早晨,在窗鏡間,隨其指令,看著自我的鏡像,觸及未曾想像的界線。同時期,從《十號線》(2011)看起、其後幾齣為動見体肢體編排之作,以及「我」系列。董怡芬擅用物件創造空間感(牛仔褲、麥可風、椅子)、尤其速度感的肢體、形式運用嫻熟而風格化 、濃厚的戲劇性或呈現長期跨足劇團工作、關注群體間的關係暴力、身聲話語的權力。《Play Me 我不是我》就像一次總合,像每一個藝術創作者來到了反身疑問「自我」的轉折階段;以受格或否定的形式,槓掉了自己,以證成自己。我不知道對於創作者來說,是否在編創中遇到所謂機遇、即興,如何可能形構成另一種「規則」,與切近自我的難題?關於形式、或也攸關舞蹈本身。但對我來說,因而想起了她曾在我即興時,吩咐說,不要看鏡裡的你。這也是一種否定。在否定後,才能開始感覺新的身體。而在「我」系列之後,相信她就像閉上的目光第一次開啟,洞穿規則和形式,正開始切近著新的自己。

《Play Me 我不是我》

演出|2015新點子舞展(董怡芬)
時間|2015/06/07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變化主要展現在搶椅子、傳遞麥克風或是隨機發號司令給予動作指令時,也在這些變化中,呈現了個人與群體的競合關係,例如玩大風吹時的競爭態勢,或是玩信任遊戲時的合作互助。(戴君安)
6月
09
2015
此刻舞者的肢體語彙不再是技巧的展現,而是自我與文化之間的對話,流暢又矛盾的動作軌跡,引出舞者在多元文化背景下所面臨的身分困惑與內心掙扎。觀者也深切的感受到舞作對臺灣舞蹈教育的反思,究竟是在塑造一種融合的美學,還是在培養無根的雜糅?
1月
20
2025
編舞者賀連華將佛朗明哥的激昂與臺灣女性文化的溫柔堅韌巧妙融合,從中闡述了親情愛的真諦和情感交織的過程,這樣的雙重結構不僅是對佛朗明哥精神的致敬,也在舞台上展開了一段關於母親、女性與愛的故事。
1月
19
2025
這三部作品不僅邀請觀眾進入一場身心的冒險,也提醒我們面對內心的混亂、愛情的流轉與人生的漂泊時,如何找到屬於自己的節奏與釋放。混沌不明,往往是最穩定的存在。
1月
02
2025
透過多重視角,作品呈現出移民在遷移歷史、家庭關係與國界之間的矛盾心境,並以移民後代的視野探索戰爭與移民經驗如何跨越時代與地域的界限,進一步轉化為代際之間的身份迷霧與文化矛盾。
1月
02
2025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
對於三位舞者各自想表述的情感,透過身體的質地、表情的變化與彼此之間相互合作又抗衡的轉換下,讓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想表達的情感投射和意涵。最後都爭累了,三人都躺在地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將歸回原點。
12月
10
2024
《密室三舞作》是一場驚悚又迷人的解謎之旅。「愛」造就著每一處的悲傷與孤寂,舞者的情緒濃縮於封閉的密室設計之中,在壓抑與奔放的對比下,體現愛的不可理喻,利用鐵器摩擦聲、玻璃碎裂、水滴落之聲效,試圖在虛幻裡尋求一絲希望與真實的線索。
12月
10
2024
在這部由七首詩組成的舞作中,光影成為情感傳遞的關鍵語言。從煙霧的迷離到雷射光的精準,光影的變化如同角色情感的軌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既象徵了探索過程中的迷惘與希望,也映射了生命課題的多重層次。
11月
2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