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裡?在哪裡?《愛的波麗路》
1月
11
2017
愛的波麗路(明華園戲劇總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3010次瀏覽
吳岳霖(專案評論人)

在《愛的波麗路》整齣戲的氛圍裡,腦袋徘徊又散不去這首歌:「在哪裡?在哪裡?不要隱藏你自己。要高興,要歡喜,愛神已經找到你。」(崔苔菁,《愛神》)不只是劇中人物時常呼喚、尋找著掌管愛情的精靈波麗路(孫翠鳳飾),期盼獲得愛情危機的轉圜;而「在哪裡?在哪裡?」也是我在觀戲過程裡反覆翻攪,想對這部作品追問的。

作為台灣戲曲中心試營運「試戀戲曲」系列作品之一的《愛的波麗路》,是少數啟用大表演廳的大型作品,並極度符合展演主題「試煉/戀」──以文學跨界進行「試煉」,並將「戀愛」作為主題。此作由明華園戲劇總團主創、郎祖筠編導,並邀請京劇旦角黃宇琳、舞台劇演員韋以丞與林東緒等人參與演出,可見其跨界企圖。其以「文學跨界作品」、「詩。歌。舞劇場」作為號召與定義,試圖在劇場的表演形式裡接合文學作品,展現另一種面貌與概念。因此,《愛的波麗路》大量與台灣作家路寒袖的作品對話,包含將其國台語新詩譜成曲演唱、劇名來自其攝影詩文集《陪我,走過波麗路》、劇中男女主角王志誠與韓袖亦化用路寒袖的名字(路寒袖本名為王志誠)。同時,也將莎劇《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te)的人物、橋段安放劇中,與中國的民間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互為對照。《愛的波麗路》對於文學化的企圖,大抵還展現在整齣戲的基本結構。其以後設的手法,挪用了《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的策略,讓戲裡的羅密歐、茱麗葉、梁山伯、祝英台、馬文才、白蛇、許仙、牛郎、織女等人物,都清楚自己是被演出的「劇中人」;如開場時所唱的序曲【愛的波麗路】(改編路寒袖《陪我,走過波麗路》一書的同名序詩):

在後台 當我卸了妝

妳將假髮歸還戲箱

舞台上的一切

舞台上的一切

天已濛濛的亮 遠方泛著光

來 陪我走一段

沒有其他演員的波麗路

同時,也符合了路寒袖所欲傳達的「虛擬/戲劇與真實/人生的界線原來是模糊的,有時甚至互為表裡」【1】(而他的原詩裡有句「舞台上的一切/無非都只是象徵」【2】,比戲裡化用的歌詞更直白、清晰)。

在此思路下,神通廣大的波麗路或許不只是愛情的精靈,其所點化的是真實人生,還是僅在書籍裡翻轉劇中人物的命運呢?只是,這一層論述並未被完整開展,最後似乎只流於一種「河蟹」式的閱讀視角──波麗路在翻玩他們的命運後,僅以言語說服,認為他們的故事之所以經典,在於刻骨銘心的愛情,而不是在翻轉後的現實索討,包含羅密歐的過度衝動與不加思考、祝英台的浪費與需求無度等(更何況,這層翻轉也並非創舉,大抵仍是過往創作者曾切入的視角)。於是,前半部大動作的翻案,卻只留下一點淺淺痕跡。此外,其論述之稀薄更在於編導郎祖筠在看似嚴密且層層包覆的結構、軀殼裡塞進了軟爛且浮腫的血肉。除主線韓袖與志誠的故事有較完整的鋪陳,而在其時代氛圍裡有故事性的發揮;其他情節多為零碎且拼貼,並流於嬉鬧與玩笑,掩蓋了背後可能生成的深層理念。這樣的創作策略,也不免讓我質疑其對羅茱、梁祝故事的翻案到底是有意義的探問、或僅是玩笑的表現。同時,劇情的發展更影響到表演的呈現手法,多半採用老套又浮誇的綜藝梗進行調笑、戲弄。特別是羅密歐(陳子豪飾)與茱麗葉(晨翎飾)的詮釋,怪腔怪調/洋腔洋調地進行國台語交雜的對話,早已是過時且老掉牙的表演──談不上歧視,卻是無聊當有趣的模仿。《愛的波麗路》於年節前演出,倒更像是無聊/料的「賀歲片」。當然,並非喜劇不能嬉鬧,而是「該如何調笑?」以及「爆笑之後,想說的到底是什麼?」才更重要。

同時,表演體系/模式的化用與產生,是《愛的波麗路》的挑戰卻截然未盡。此作大量運用戲曲演員,並以「明華園」作為招牌,遂可見戲曲身段與程式在劇中的挪用與轉化,但整體看來卻是鬆散且零碎的。甚至,基本上從傳統出發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在陳昭賢與鄭雅升兩位演員的詮釋下只見功底的稀薄,不管在唱腔、身段的展現都未見兩人浸淫戲曲之功力。由孫翠鳳飾演的波麗路,其塑造較有難度──不屬於任何的傳統行當分類(當然就非孫翠鳳本工的小生),且拆解了身段、唱念、鑼鼓點等依循架構。孫翠鳳理應可從過往的表演經驗裡找到足以詮釋的手法,得以發揮個人魅力;卻僅見波麗路華美又浮誇的服裝,在暗處仍閃閃發亮,至於其身形移動並不靈動、有神,唱腔未在合宜的位置而略顯沙啞,念白既不流暢、亦無韻律,導致韻味多半是失落的。於是,波麗路的現身僅存舞台上下的驚呼與掌聲,雖十足說明孫翠鳳的魅力,卻無法以表演說服。

不過,《愛的波麗路》在詩與歌的結合是美好且值得稱許的,大抵是近年頗為出色的音樂劇呈現。其編寫方式多半採用了流行歌曲的模式與架構,並掌握住路寒袖獨有的現代詩語言與語感;在幾位不同世代、領域的作曲者范宗沛、荒山亮、林俊逸等人筆下譜出詩句的韻律與味道,並從演唱者的嘴裡吐露出無法用言語精準表達的情感。我特別喜歡韓袖(黃宇琳飾)與志誠(韋以丞飾)演唱的【逐暝一通電話】,於簡單的詩句/歌詞裡:

逐暝一通電話 聽汝的聲 希望佇夢中見著汝的影

逐暝一通電話 叫汝的名 希望夢中汝我鬥陣行

慢慢凝聚、緩緩推動著兩人不直率的想念,在異地的電話裡感染彼此溫度。或如【一桌之遙】也以精練的詞句、婉轉的旋律於極度和緩的氛圍裡呈現即將爆發的局面,表達韓袖與志誠兩人關係的危機。歌曲與情感間的有效傳達,也完成於演唱者/演員在個人詮釋的開發,特別是黃宇琳與韋以丞。或許是兩人所飾演的韓袖與志誠於故事面與情節線上相對地厚實,也或許是黃宇琳與韋以丞早已擁有成熟的表演體系與演員方法,促使他們更能夠去揣摩人物情感、塑造人物。於是,韓袖與志誠在情感表達上的內斂與害羞,僅在台詞裡隱微透漏情意,卻更能於黃宇琳與韋以丞的歌聲與身體表達裡被感受──因此,韓袖與志誠的血肉與靈魂相對地豐滿、完整。

弔詭的是,韓袖與志誠這條在演員、情節、音樂等方面都有極好發揮的主線,卻在多線進行並看似主題吻合的情節架構裡,形成衝突、甚至彼此抵消力度的狀態,導致《愛的波麗路》就像是多頭馬車一般,最後五馬分屍──於是,更像是場路寒袖詩歌演唱會,加上串場的鬧劇表演。

於是,新詩、莎劇的現影就代表了文學於劇中的生成嗎?顯然並非如此。

明華園戲劇總團的總團長陳勝福於節目冊提及:「在傳統元素加入現代思維?還是現代思維加上傳統元素?對於明華園總團來說是很難的選擇,但『明華園不做!誰來做?』於是我們在跨界合作中,大大地邁出了一步!──加入歌仔戲元素的現代歌舞劇《愛的波麗路》,在明華園總團的舞台上搬演!」【3】因此,其以「文學跨界」作為線索,陸續完成了《散戲》(改編自洪醒夫短篇小說,2016)與《愛的波麗路》。只是,「文學」是什麼?「跨界」是什麼?「現代思維」是什麼?我在《愛的波麗路》裡只見其成為「外在的包裝」與「模糊的肉身」。此外,這樣的創發對於明華園戲劇總團是「創舉」,對於整個當代戲曲的發展卻早已不是「奇聞」。暫且不論成敗,傳統戲曲混搭歌舞劇/音樂劇有當代傳奇劇場的《仲夏夜之夢》(2016),以文學入戲有《慾望城國》(當代傳奇劇場,1986)、《金鎖記》(國光劇團,2006)、《約/束》(台灣豫劇團,2009)等難以計數的作品,更別談這些作品多半是藉此轉譯現代思維。若把對象僅集中於歌仔戲,亦有唐美雲歌仔戲團的《燕歌行》(2012)與《冥河幻想曲》(2016)、春美歌劇團的《青春美夢》(2005)、明華園天字戲劇團的《信》(2016)等,甚至有些非傳統戲曲團體更大膽地進行實驗性創作,如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的《石秀》(2015)、《燕青》(2016)。這些作品多半跳脫了「文學改編」的限制,或全新創作、或進行取材,而試圖詮釋「文學背後的隱喻」,得以借古諷今,呈現其現代思維(或者,詮釋現代題材)。必須意識到的是,「文學跨界」的重點不在「是否有個文學底本」,而是「擁有文學意涵」。明華園戲劇總團此舉看似「邁出一步」,卻不過是「停滯後的小小一步」。

「在哪裡?在哪裡?」所追問的可以是「波麗路在哪裡?」、「愛情在哪裡?」、「文學在哪裡?」,但更該問的是:《愛的波麗路》到底定位在哪裡?不只是作品於當代戲曲、劇團本身的定位,以及明華園戲劇總團到底該如何自我「再定位」。

註釋

1、《愛的波麗路》節目冊。

2、路寒袖:〈陪我,走過波麗路〉,《陪我,走過波麗路:愛丁堡‧倫敦‧攝影‧情詩集》(台北:遠景,2010年),頁17。

3、《愛的波麗路》節目冊。

《愛的波麗路》

演出|明華園戲劇總團
時間|2017/01/07 14:30
地點|台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除此之外,《劈棺驚夢》本質上也有「頭重腳輕」的問題。京崑的演法,大致上切成前半思春、重逢、假死,後半試妻、劈棺、自刎,且融入紙紮人的演出,強化驚悚氛圍。但《劈棺驚夢》將群戲與多數看點集中於上半場,下半場則留予主演進行內心敘事,無論是視覺畫面或情節調度,都有明確的不均衡感。
7月
26
2024
本齣戲看似按演義故事時間軸啟幕,卻無過多三國人物出場,一些重要事件,甚至是赤壁之戰,都僅用荀彧唱段或幕後合唱轉場,虛寫歷史,去脈絡化明顯。如此濃縮主題核心,觀眾視域下的時空感會稍顯模糊,也較無法先入為主。對此,編劇在唱詞上大量打破傳統歌仔戲七字正格,擴大情感空間,潛入角色幽微,跳脫傳統三國戲框架,卻也成功襯托出曹操得意與懷疑自身之對比。
7月
25
2024
劇作原型《徐庶下山》出自外台民戲劇碼。搬進室內劇場後,選擇將演義故事轉換為武俠類型。武俠風格釋出較為寬闊的抒懷空間,民弱官強的亂世無奈、剷奸除惡的情義雙股糾纏,武俠本身混合感官刺激及抒情浪漫,淡化了演義戲碼的歷史色彩,趨近大眾娛樂形式。
7月
24
2024
劇團準確地將有限資源投注在最關鍵的人才培育,而非華麗服裝、炫目特效或龐大道具。舞台設計雖無絢麗變景,卻見巧妙心思。小型劇場拉近了觀演距離,簡單的順敘法則降低了理解故事的門檻,發揮古冊戲適合全家共賞的優勢。相對於一些僅演一次便難以為繼的巨型演出,深耕這樣的中小型製作,當更能健全歌仔戲的生態。
7月
16
2024
歌仔戲是流動的,素無定相;由展演場所和劇團風格共同形塑作品樣貌。這齣《打金枝》款款展示歌、舞、樂一體的古典形式;即使如此,當代非暴力觀點可以成為古路戲和解的下台階,古路陳套歡快逆轉後,沾染胡撇氣息,不見胡亂。為何一秒轉中文的無厘頭橋段可以全無違和?語言切換的合理性,承載著時空及意念盤根錯節構成的文化混雜實景。
7月
15
2024
《巧縣官》在節目宣傳上標舉的是一齣「詼諧喜劇」,於現代高壓的工作環境下,若能在週末輕鬆時刻進入劇院觀賞一場高水準的表演,絕對是紓壓娛樂的最佳選擇,也是引領觀眾接觸京劇表演藝術的入門佳作。
7月
12
2024
當然,《凱撒大帝》依然有當代傳奇劇場多年來的戲曲與聲樂、歌劇等表演形式結合的部分。吳興國演出賈修斯、凱撒、安東尼,各自使用了老生(末)、淨、武生、丑的行當,以聲腔與表演技巧詮釋三個角色,恰如其分,也維持《李爾在此》、《蛻變》的角色聲腔多重變化的設計。
7月
09
2024
從歌仔戲連結到西方劇本、德國文學、波蘭電影導演或法國文學批評,《兩生花劫》的故事起於江南恩怨,卻在台灣釋放和解。我們當然可以從《兩生花劫》關注且重探本土戲劇的本質,但也不妨將它置於世界文學的脈絡下思考。傳統必須走向世界,而傳統也永遠在當代重生
7月
03
2024
或許老戲新編不若以往跨文化的豫莎劇、取材本土小說系列、或實驗性質系列等劇目的開創與新意,現今的傳承與復刻路線讓豫劇團近幾年的劇目走向較為保守,但在經典劇目不斷重演的過程中,新一代的觀眾看見豫劇團在演員與劇目傳承中的成果亦是打磨功夫的必經過程。
7月
03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