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又失去了什麼?──《朱文走鬼》及其線上展演
4月
10
2020
朱文走鬼(江之翠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935次瀏覽

蔡孟凱(專案評論人)


三月五日,於上月底來臺,並與NSO(國家交響樂團)演出的澳洲中提琴家Brett Dean,確診COVID-19,為早已山雨欲來的表演藝術界敲下第一聲疫情警鐘。短短一個月內,數個大型藝術節從暫緩國際藝術家合作項目,演變為全面取消;從室內演出建議梅花座、隔間座或各種座,演變成室內活動參與人數超過百人建議直接取消。不過幾周光影,整個表演藝術界呈現雪崩式的逐步停擺。

在如此嚴苛的環境條件下還咬牙演出的製作是屈指可數,各大劇場儼若封門。在這波刺骨的寒流之中,各個表演團隊只能選擇另闢蹊徑,既然自己和觀眾都進不了劇場,「線上展演」便是最直覺的出路之一。一是讓費心製作的節目不至於全數付之流水,再者也是在疫情瀰漫之時維持藝術家們與觀眾的聯繫。

隨著三月下旬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宣告轄下劇團及場館主辦節目暫停舉辦,2020臺灣戲曲藝術節的十三檔節目也隨之全數取消或延期。原定於四月四日至五日演出的《朱文走鬼》,江之翠劇場特別在原演出日於臺灣戲曲中心臉書粉絲專頁直播,讓因藝術節取消而失望的觀眾得以一解戲癮,也是讓這部時隔十四年重製的跨界製作,能夠在網路世界完成它的使命。

於2007年獲得第五屆台新藝術獎表演藝術獎首獎的《朱文走鬼》,由江之翠劇場和「友惠靜嶺與白桃房」共同製作,改編傳統梨園戲「上路」流派的同名傳統劇目,講述秀才朱文於客棧邂逅被養父母凌虐而死的少女鬼魂一粒金,朱文在一粒金欲拒還迎的挑逗之下與之相好,在一連串荒謬逗趣的風波之後,人鬼伴侶踏上旅途。《朱文走鬼》以梨園戲之文本、音樂、表演程式結合日本的能劇、舞踏元素和舞台美學,企圖藉由將「情愫織入現代性的身體與空間感」,進而「與當代產生連結」。【1】

《朱文走鬼》的劇本內容和表演程式基本仍是在傳統梨園戲的範疇裡頭,只是舞台改作能劇舞台的「本舞台」和「橋掛」形式,並在演出的頭尾和過門處,添入能劇中的說書段落(由舞踏演員芦川羊子詮釋)。可以說,《朱文走鬼》的策略是把傳統梨園戲的《朱文走鬼》「近乎」不更動地放在能劇的脈絡裡,比起近年百家爭鳴的各種跨文化/跨領域創作,其跨界概念相對而言可以說十分簡單。

朱文走鬼(江之翠劇場提供/攝影林育全)

但簡單不代表無效。偏偏就是這幾個看似微小的新添螺絲,讓《朱文走鬼》在原本庶民歡樂的氛圍之下,硬是多了幾分衝突與辯證。無論高起的能劇舞台,和象徵連結俗世與幽冥的橋掛;抑或是開演前樂師、表演者持燈如鬼火於黑暗的舞台空間中列隊進場,皆在在提醒著觀眾自身與劇中時空的距離。芦川羊子猙獰、誇張的舞踏表情,和義正詞嚴、鏗鏘有力的說書語氣,則勾勒出與歡快的戲劇內容大相逕庭的奇幻詭譎。在客棧一幕結束,〈走鬼〉之前,芦川羊子一段約兩分鐘、沒有口白的表演,將整部《朱文走鬼》割開,是在諭示朱文的未來?批判戲中人的愚蠢?抑或是嘲諷少女幽魂的心機?觀眾大可以給出數百種解釋,但這一段短短的肢體表演無疑將觀眾從嬉鬧的情節中抽離,提供一個更具批判性、更為超然的觀看視角。

自三月的「Brett-NSO事件」至今,我也欣賞了幾齣國內團隊的線上展演,【2】而緣於各個團隊的製作成本、技術支援不同,呈現效果也各有優缺。在觀賞《朱文走鬼》的時候,線上觀眾即時在留言區交換意見,大多是和演員招呼、叫好,但也有些許對作品本身、表演內容,或是轉播技術、影像呈現的討論。一名觀眾在演員謝幕時留下一句耐人尋味的「這真是一齣殘酷的戲。」而這句話在甫看完整部作品的我眼裡,引發點點波瀾──這是只屬於網路世界的社交模式,遠比一般的劇場空間還要更為喧嘩熱鬧。但難以忽視的是,影像整體偏暗、字幕遮蔽、以及鏡頭視角的限制等技術上的缺憾。一直到演出中段,我看到留言區的討論才注意到舞台有架高,也是演出之後在翻找舊資料的過程中,我才確立《朱文走鬼》本舞台和橋掛的舞台形式。這些都是劇場演出被放進鏡頭之後,不可避免的衝突與磨合。

《朱文走鬼》時隔十餘年再重演,相信對於演員及觀眾都有其時代意義,而其所欲觸碰的「當代」面貌想來也早有蛻變。《朱文走鬼》是否仍在追求「現代性的身體與空間感」?又或者要問,這裡所討論的現代性是以哪一個面向作為討論的出發點?是指舞踏的身體必然比梨園戲的身體來的「當代」嗎?還是指能劇的舞台比戲曲的一桌二椅更「當代」呢?《朱文走鬼》的跨界形式和創作策略,究竟要看作是臺灣劇場在跨文化/跨領域的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成功典範或歷史斷面,抑或是可從中挖掘出「更當代」的文化議題或審美概念,無疑是經典重演背後的弦外之音。

同樣地,當劇場碰上一個新的媒體(電影、電視、電腦、網路……等),其呈現形式和觀賞生態都必然會對劇場的概念本身造成衝擊。而親炙舞台、和表演者身處同一場域的臨場體驗及感動,固然沒有科技手段可以取代,但在劇場被迫關門的今日,表演藝術也等同於被迫思考,除了一直以來主打的「現場體驗」之外還可以如何維持自身的能量?這是疫情籠罩下一個弔詭的發展,卻又何嘗不能是一個轉機,讓劇場再一次思考網路時代中的自身定位呢?這大概是在劇場寒冬下,作品之外、當下之中的一個值得思索的課題吧。


註釋

1、參見《朱文走鬼》電子節目冊,網址:https://reurl.cc/0opRLM

2、包括臺北市立國樂團的網路直播音樂會《望春風》,網址:https://youtu.be/vsLXPr3hAW0;台北歌劇劇場亦將今年的新製作法雅歌劇《迷靈之戀/短促的人生》彩排版,公開於網路平台,網址:https://youtu.be/XnYSl706LFc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追求不一樣」是歷史上開設替代空間很典型的動機。然而,從數年來藝文體制大量吸納了替代空間、實驗劇場等美學與成果經驗下,不可否認地說,現今成立「不一樣的空間」也是青年創作者面對「如何接軌體制生存?」的類似選擇。因此「不再是我所熟悉」所變化的不見得是城市,也是時代青年自身。而「替代」在此亦是對自我匱乏的補充,如同跨領域是對領域單一化的補充。
11月
27
2024
在東亞的表演藝術生態中,製作人或策展人社群網絡有一個實質上的重要性,那就是:在各國經濟結構、文化政策、補助系統到機構場館往往體質與架構迥異的情況下,跨國計畫常無法──例如,像西歐那樣──純粹透過組織面來推動。無論是評估計畫可行性,還是要克服合作過程的潛在風險與障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因此,「在亞洲內部理解亞洲」也包括認識彼此的能與不能。
11月
20
2024
本文將主要聚焦於策展人鄧富權任期前三年,在由公立劇院、機構主導的城市藝術節之「策展」可能形塑什麼?又究竟「策了什麼」?而「策展」又如何「製作」節目作為討論主軸,並嘗試推想我們可能期待或需要什麼樣的城市藝術節。由於我在上述期間曾多次以不同身份參與藝術節,請將本文視為介於藝術節觀眾、參與藝術家(團隊)、觀察者等多重身份交叉田野的書寫。
11月
15
2024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
將物質文化的地方人文與民間精神活動列入藝術史,多傾於將它們當作擴充藝術史的材料。而如果以地方性為主體,「地方性的藝術」在階級品味擴張之外,則需要政治美學化與藝術政治化的行動介入,才能打破其固化的形態。在史觀區分上,歷史唯心主義傾於「菁英史觀」,認為「重大理念、人物、事件」才能製造出流動的歷史感,否認民眾在歷史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歷史唯物主義則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主張「人是環境的產物」,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力量。 此藝術史觀的源起分歧,決定了「地方性」與「藝術性」的發展脈絡。在當代文化生產語境裡,「菁英史觀」介入「民間環境」的同時,則又顛覆又模糊這兩個意識形態,在異化中擴張了地方文化的再生產。
8月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