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齣戲喚醒了孩子般最初看戲的樂趣。小時候廟會開始前,總會先來個八仙過海的扮仙戲,每當八仙各拿各的法寶上場時,不論演出了多少次,身旁總是有人會熱心解釋:背著寶劍看來不懷好意的是呂洞賓,像個乞丐不男不女的是藍采和…每個扮仙的,就真的有如神明上身,身形、聲音立刻就變成那尊仙的樣子。
《齊格飛》的開場就有這種扮仙戲的味道。著裝的演員魚貫登場,經過一段舞儀,讓位到兩邊的木箱,輕輕卸下服裝,留下空的舞台。兩個演員登場,一個跳脫如猴,另一個蜷縮如鼠,從對話中,我們很快可以知道如猴的是少年齊格菲,如鼠的是矮人迷魅。他們號稱父子,可怎麼看就是不像。果然不久之後少年齊格菲問起了他的身世,毫不客氣地表達他對迷魅的蔑視。
無法無天的齊格菲總能引起孩子的興趣,就像孫悟空一樣。孩子們樂得看著鑄劍專家怎麼也鑄不好劍,只會夸夸其談,而少年齊格菲兩三下就成了;孩子們樂得相信舞台上這一切的發生。為什麼會這麼順遂呢?他會指給你看,不就有黑衣人嗎?孩子們也許不懂迷魅想要甚麼,但看得出他不懷好意,因為他人前一副諂媚樣,人後又換了張陰狠的聲音和面孔。孩子們懂得迷魅對龍的恐懼,也懂得齊格菲的遊戲。
屠龍其實不能算是有戲劇張力的事,齊格菲感受到的憂傷才是。同樣的,迷魅之死也不算是有戲劇張力的事,而是我們驚奇的發現,喝了龍血後,讀得懂迷魅的真假語言。這種感覺很像是開場時穿襯衫打領帶的那位當代中年男子,拾起了黃金寶盒,卻發現自己是暗啞的;之後隨著故事的開展,逐漸開啟了內心相應的那部分,「看到了無形之物顯現的面貌」。
也許可以將「喝了龍血的齊格飛」擴大解釋,看做是一連串「無形之物的顯現與發生」的歷程。若將此作為這個劇場的標的,那麼接下來的具體問題是:那即將顯現其面貌的「無形之物」是什麼?在劇場上要如何顯現?聽得懂獸言、破除迷魅語言,還只是第一個層次,以詼諧的手法就足以表現了。到了與佛旦之戰、以及喚醒女武神那裡,才算到了核心。
經過全暗的過場後,原來形成邊界的木箱聚集在舞台中央,成為一條串穿過去與未來之河,走上前的是命運女神,告訴佛旦諸神衰滅的命運無可挽回。這段穿越幽冥的景象創造的相當成功。當命運女神要求佛旦自己去面對即將到來的命運,以及佛旦的權杖被少年齊格菲斬斷時,是很美的一段戲劇高潮,但可惜整體感染的還不夠充沛。同樣的,當無所懼的齊格飛,穿越火堆,喚醒了女武神時,他內心的恐懼也同時被喚醒。在劇場中,我們應該看見什麼樣的內心風景?為什麼愛情發生的同時,恐懼也發生?是因為害怕失去嗎?或是因為喚醒了人性?這裡有對話的辯證,但透過劇場元素所顯現的,就稍嫌薄弱了些。
歌德曾多次提及少年時代他對偶戲的迷戀,他自己也學會了幾招讓同年小孩眼睛發亮的招數。他曉得小孩的眼睛光輝如萊茵女神,「對小孩來說,至高的悲愴,也不過是一場審美的遊戲」,他曉得那光輝稍縱即逝。悲劇的本質也是,這逐漸明朗的一切,終將導致齊格菲失明。也許這正是成長於革命年代的華格納,透過《指環》讓我們了解的:在這眾聲喧嘩,革命如家常便飯的年代,棄絕對美的追求,而害怕失去權力的,終將如迷魅被自己的灰暗語言困住;沉湎於美的幻象,控制慾無法自拔的,還得如佛旦接受終將腐敗的事實。即使如此,遊戲人間的齊格菲們,還是會為我們一再重演故事,為的是喚醒孩子們捧著黃金寶盒時曾有的感受,對美的回憶。
《齊格飛》
演出|EX-亞洲劇團
時間|2014/06/15 19:0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四連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