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戲劇的失根與失語《三個小孩》
5月
08
2018
三個小孩(身聲劇場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70次瀏覽
楊禮榕(專案評論人)

▍高度純熟的巡演型定幕劇

《三個小孩》是馬來西亞華人賀世平導演受澳門邀演而製作的作品。從澳門首演開始,在數年的邀演與巡演計畫的累積下,此為第一百二十場演出,第四代的演員。舞台上僅有一張長桌、三張凳子、三支藤條和一組木魚,加上投影、燈光,三位演員以「茨廠街」的小人物故事集,來象徵馬來西亞華人的近代發展史。隨人員跨海而來的只有藤條和戲服,其他道具則就地取材。從兩百年前吉隆坡的黑白照片開始說起,從葡萄牙、荷蘭、英國的殖民地歷史到種族衝突的五一三事件,從鄉村祖宅面臨公共運輸土地徵收,從兄弟姊妹、祖孫、家族、鄰里到拿督公(近似土地公)的日常對話場景,演繹逐漸崩解的家庭與社群關係。從笑容滿分的孩童,到各式各樣瞇眼與脊椎彎曲或歪斜的阿婆阿公,充滿著懷舊的氣氛。角色切換與場景變化,除了些許燈光的輔助,都仰賴表演者的表演能力。而三位表演者僅是年僅二十四至二十五歲的「新紀元學院戲劇與影像系」的畢業生。

以巡演為製作前提的《三個小孩》顯現出高度的表演純熟性,各種喜悲怒的高昂情緒轉折切換流暢,寫實、意象、戲曲身段等華文區域戲劇專業學校普遍傳授的表演體系,切換流暢、混搭使用。如戲曲身段搭上英語念白演繹《薛平貴與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後夫妻相會一幕,既美感衝突又自然流暢的表現,確實能傳達出馬來華人所處的多文化的複雜處境。在語言上,馬來語、英語、多種華語,如廣東話、客家話、福建話在日常的場景中交錯使用,語言的複雜性卻絲毫不影響輕快的節奏。以喜劇風格貫穿全劇,對沈重的議題輕點而止,或者可以說是欲言又止,數次點出重要事件名稱或人名就立即轉換場景。無論從製作、文本或是表演上來說,都可以說是一齣高度純熟的巡演型定幕劇,一齣成熟且具文化性和娛樂性的貧窮劇場作品。

▍失根與失語

《三個小孩》在敘述馬來華人近代史中多次重複「帶著『信念』往前走」,因戰爭而自願或非自願移居馬來西亞的華人,因歷史、街道與老屋等共同記憶逐漸消亡而展開自我與傳統文化的再追尋,對筆者來說是非常動人的他者的文化。但,當創作者以「華文」來連結觀眾的情感,台灣的觀眾是否擁有相同的華文情感呢?

華文的共通性基礎建立在「同文同種」,共同的文化與種族之上,《三個小孩》更聚焦「文字語言」與「傳統文化」面向。然而,簡體字將中文的核心從「象形、聲形」轉向「同聲同字」,是文字的本身的失根。對於唯一仍使用繁體字的台灣而言「同文」是一個有待商榷的問題,更何況中文是高地域性口語差異的單一語言。相對的,《三個小孩》中種族迫害的五一三事件或許能以台灣二二八事件來參照,被殖民與戰爭的歷史也能找到與之對話的台灣民眾記憶。在經濟開發導向、全球資本主義、現代都市化過程中,既有文化、家庭與社群關係、土地記憶逐漸消亡,這些文化價值與人際連結崩解的過程有更多相似的歷程與民眾情感。長者遊憩和孩童嬉戲於街道的身影不再,引起更多相似的感傷情懷。比起同語言、同人種來說,擁有相似的歷史、街道與老屋消逝的共同記憶,「失根」的情感更讓台灣人覺得與馬來華人之間彼此更為相似。

《三個小孩》演出開頭時投影上提到土著主義【1】,馬來人與華人人口比例的高度差異,在教育資源、工作保障上的差異等當代社會問題,反而在這個作品演出內容中沒有太多著墨。而五一三事件或其他敏感的事件或人名,故事也都嘎然而止,彷彿有太多無法談論的歷史與記憶。近代歷史中尚有太多難以言述,甚至無法被公開談論的傷痛存在於民眾記憶中,當代問題或社會現況反而成為現代戲劇中難以談論的時代。當演出中不斷重複「帶著『信念』往前走」,劇中的小人物正不斷在消失,甚至從民眾的記憶中消失,演繹的信念也不斷在崩解,究竟這三個小孩還能夠帶著什麼樣的信念往前走呢?在失根的世代中,華語語境中真正共通與其說是語言或種族,更共感的是社會問題的相似性、經濟開發與歷史文化之間的難以抉擇。華文地域的共同性比起「同文同種」,真正共享的是泛中華文化在戰爭、殖民與資本中,歷史、文化、人際的消亡,失根又失語的處境。

註釋

1、馬來人與華人人口比例大約是九比一,因此馬來學校的學費減免,華語學校需要自費。在公家機關職員有一定的馬來人保障比例。

《三個小孩》

演出|賀世平
時間|2018/04/29 11:00
地點|身聲淡水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以此試想,全程都在旅社內移動的觀眾們,於這次的觀演過程,除了迎來角色扮演和情節推動等部分,如果在表演文本的空間動線、戲劇調度,能有些場面或節奏的設計,或可讓觀眾對於現場的實體環境、視聽氛圍等,獲得更多關注甚且欣賞、凝視、呼吸的時刻
11月
22
2024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
米洛.勞不僅讓觀眾直面歷史的傷痕與當下的現實,也喚醒了我們對於道德責任與社會正義的思考。在這個充滿挑戰的時代,劇場成為一個重要的公共論壇,讓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行動。
11月
04
2024
有別於一般戲劇敘事者的全知觀點和神秘隱蔽的創發過程,這種將敘事建構的過程近乎透明的「重現」方式,就像議會錄影,意味著將批判權將交還觀看者,由觀看者自己選擇立場閱讀。
11月
04
2024
因此,在劇場中,我們安靜聆聽專注凝視,為了不遺忘,悲劇結束之後,離開劇場,我們則必須開始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一個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不再以進步為唯一的價值選擇,一個能夠真正落實社會正義與人性尊嚴的未來。
11月
0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