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思鋒(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我們時常需要靠著象徵與想像,幫助我們把握現實,《大革命家》仿TRPG(桌上角色扮演遊戲),可以說把這重新演練了一回。每場有五位當局者,首先在主持人提供的複數場景圖像中投票選擇「革命之後的新世界」,然後集體「建立情況」,好展開接下來的「遊戲回合」,再至「最終計分」,完成遊戲。不過創作團隊把話說在前頭,第一道步驟「建立世界觀」其實已經需要一定討論時間,囿於劇場一般的觀戲時長,從圖像中選擇、投票只是替代方案。
至於如何建立角色?創作者引入美國心理學家喬納森・海特(Jonathan Haidt)「道德基礎理論」(Moral Foundations Theory),將該理論中六個道德基礎做為五名玩家建立角色的性格依據,分別為關懷、公正、忠誠、權威、純潔、自由,並依序安上1到6的編號。當局者骰兩次骰子,數字對應編號,第一個數字為道德能力值最高,第二個則最低,其餘四種道德自行排序,再依此道德基礎構想角色。由測不準工作室研發,在現場販售的《大革命家v1.0遊戲規則》手冊,關於「角色創造」的步驟說明為:「決定道德能力值——根據道德能力值的分佈,描述角色的背景與性格等設定——根據最高的道德能力值,講述一個故事,關於角色為何加入革命——為角色取一個名字——決定角色與上一位玩家的角色之間的關係」。角色(人)經由這樣的步驟建立,也織就社會關係的想像。
大革命家(測不準工作室提供/攝影李欣哲)
我參與的這場,五位當局者投票選出的場景為「末日廢土」:「世界發生巨大災難後,一個聚落被『油梟』集團控制,以黑道模式霸佔電力與水資源,對弱小聚落強收保護費,姦淫婦幼,聚眾鬥毆,人們不堪其擾,組織起反抗的勢力。」(引主持人公布的說明)沒錯,這群人就是反抗者,需要透過集體智慧建設理想社會。但隨著遊戲進行,很快就會發覺重點不在於對峙的另一方,因為所有當局者皆屬「我方」,我們唯一能夠接收到油梟集團有多麼強大的時候,是在任一位當局者提出政策卻因為擲骰子的運氣不佳,宣告推動失敗的當下,同時我們也會很快能夠判斷,因為壞運氣而失敗的機率比成功要低得多。但遊戲中的成功或失敗,並不在這裡終結。
這下就要說到「我們」是誰了。在當局者之外,每場還有15名旁觀者,這是現場販售的《大革命家v1.0遊戲規則》裡沒有的設計。旁觀者如果認為當局者提出的政策會造成更大的壓迫,可寫在小紙卡上,投入統計箱。所以最後的計分不是哪位當局者順利推行的政策最多,而是根據兩種角色在遊戲中的行動,計算出壓迫值的「恐怖指數」。換句話說,比起「革命」,它更重視「社會的內在性」。
大革命家(測不準工作室提供/攝影李欣哲)
的確,比起我方與敵方的競逐,這場桌遊更像一個觀察人,也包含自我觀察,如何想像政治、經濟及社會的媒介。坦白說,隨著旁觀愈久,我的疑惑反而更多,譬如在這個新世界,我方與敵方的對立性,能夠經由「所有人都扮演我方」而消解嗎?受到壓迫的他者,也包含無人扮演的敵方的角色嗎?最終對比的還是哪一種社會更好嗎?
革命之後的新世界,本身就設定了新社會的想像,可是「人是所有社會關係的的總和」(馬克思語),桌遊的諸位參與者在建立角色、政策提案、回應他人的時候,何嘗也不受到自身有形無形經驗的諸種社會關係的影響、植入,就像喬納森・海特的「道德基礎理論」,在政治層次上,背後指涉的是自由派與保守派,也就是以美國的兩黨政治為藍圖的現實想像。以至於當我們以為可以擱置意識型態地玩遊戲的時候,卻也可能形成「表演」無意識的反作用力,在不知不覺中重覆主流政治意識形態敘事的灌輸,它仍在等待異議,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製造異議發生的場域。就像我方與敵方很容易玩成民主與獨裁的對立典型。可一旦這樣玩,異議便提早終結了。
於是我便好奇,遊戲設定的「革命」,參照的是哪一種現實歷史曾發生過的革命?不可諱言,它仍蘊存一種異托邦的思維,就像主持人也會不時提醒當局者,可以自身的社會經驗與知識作為參考,表明了創作團隊的現實感,但在遊戲規則與主持引導上若過於輕忽,便很容易滑向反烏托邦的偽希望格局。如果我們參與《大革命家》是為了抵達另一種現實,這回更可以看到,遊戲中的象徵與想像並未挪動觀看現實的軸線太遠,反過來說,也暗示了這背後存在超越於遊戲之外,更大的「敘事權力」——那難道不也是需要革命的?
《大革命家》
演出|測不準工作室
時間|2024/08/09 13:0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