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開山路上的延平郡王祠,一座三百多年前便開始祭祀鄭森的老廟,後面來的清帝國和日本和中華民國,無不利用更名和修建的活動來將明鄭治台的歷史收割入囊內;白人造型的門神據傳是鄭成功戰勝荷蘭的象徵,日治時期留下的鳥居上卻安著中國國民黨黨徽,而正殿上掛著蔣介石所題的匾額「振興中華」;這座鄭成功廟儼然就是追溯統治正當性的兵家必爭之地。表演舞台就設定在正殿前埕舖設的十字型舞蹈地墊上,觀眾席分散在四個角落和迴廊上。一進山門,由手提紅燈籠,身著旗袍的年輕女子帶位入座。這個空間如何道破台灣被統治的歷史?此時此地又成為劇場?然而,做為臺灣觀眾,匿名幾乎不可能,我們就是身在其中見證歷史的演進啊。
第一支舞作《夢幻》是韓國On&Off舞團一支男女合演的雙人舞,首演於2002年。同時擔任編舞和舞者的Doyu Kim身著紅衣,和Changho Han守著一個小小的光區,伴隨著韓國玄鶴琴(거문고)的樂音,動作多半日常不具有表演性,但隨著傳統的樂音和旋擰的手勢、好像在舞動間看見韓國薩蠻舞蹈的頓挫,舞者不斷以中段以上的軀幹貼近彼此,貼著彼此的體膚扭轉,彷若小動物之間的親密互動且隱含野性;而簡單而溫柔的抬舉,又讓人看見戀人之間的體貼。短約二十分鐘的雙人舞作將關係當中的夢幻捕捉近觀眾的眼睫當中,舞者在我的眼裡成為戀人,其中的擁抱、廝磨、歡愉、孤獨、色彩、陰影都陷入小小的光區當中,當戀人在光的邊界舞動的時候又何曾注意到自己是否依舊被光所圍繞呢?
蜜糖似的雙人舞小品放鬆了觀眾的眼睛後,第二支作品《注視》開演前,廣播邀請坐在迴廊上的觀眾到地板上就坐,並提醒觀眾舞者會十分靠近,製造「臨場感」。打開山門進來的是聲樂家顏鳳儀清唱著羅大佑90年代的經典歌曲《亞細亞的孤兒》,不是民謠吉他那樣灑脫,醇厚的嗓音,讓人恍若聽見「哭調仔」的哀鳴,她對著身軀塗白,赤足爬行在地上的舞者唱著,另一邊則是穿著正裝和軍靴的黑衣人,分成四組雙人,不斷在迴廊上和十字型的舞台追逐打鬥。也許吧,身為臺灣人,很容易在眼前這個情境下把塗白的舞者看作是臺灣人集體的化身,彷如困獸卻不願意屈服於暴力淫威,不斷以赤身裸體回擊黑衣人,換來的只是更殘酷的欺壓,黑白舞者的追逐戰,始終是黑舞者用靴子踩踏在白舞者的身上,白衣舞者的肉身不斷撞擊地面,被甩出或摔落。
黑舞者追打白舞者的場景,那樣單向的暴力讓筆者不禁懷疑,難道這就是節目冊所提及的「臺灣議題」?而臺灣到如今真的可以在國際社會上持續自我受害者化(Self-Victimizing)嗎?忽然筆者看見黑舞者一個勁兒地面對正殿「行禮」,這是怎麼一回事?筆者感到背脊一股冷顫,原來黑舞者效忠的對象是開臺聖王鄭成功?這個三百多年以來,所有統治台灣的政權無不追諡其為先祖,加上蔣介石的題匾,舞作所呈現的暴力從外顯的受害者,轉進臺灣人內部的集體意識,我們是否都成為暴力的幫兇,曾經扮演著黑衣人?而這個尊嚴、身分甚至是人的面目都被剝奪的白色動物又是誰?
山門的屋簷投影著巨大的雙眼,門上又出現中華民國國旗飄盪的影像,歌者對著白舞者不斷地追問她的定位、語言或歷史,身在其中的筆者作為臺灣人也是觀眾,究竟在見證(witnessing)什麼?也許就是漢學家史書美,不斷提醒我們要往臺灣裡面看,而臺灣的裡面是原住民族,是統治階層的漢人始終不願面對其本身為殖民者的事實。【1】或許不只如此,幾個世紀以來臺灣所承受的暴力究竟不能總是向外追究,筆者以為這段舞蹈一定程度擴延了舞蹈在「臺灣議題」上的眼界,舞者身體所揭櫫的暴力形象,指向臺灣歷史尚未完全清理的統治與壓迫史觀。
最後一支舞《在場》,舞者們從迴廊上的紅柱開始歡騰舞動,紅色的衣著彷若春節團圓的場景,在臺南舞壇耕耘已久的資深舞蹈老師和兩個舞團的編舞家和舞者隨著現場即興演奏的爵士鼓,彷若將畢身絕技都呈現在頃刻間,接著舞者們進入觀眾席拉著觀眾一起聚集到中間參與即興,在老廟前的熱鬧派對把剛才發出的大哉問又重新鬆開,慢慢又陷回潛意識,留待接下來的日子繼續追索。臨行前筆者深深望向正殿裡端坐的鄭成功像,重新環視了這座老廟,剛才發生的舞蹈和這個地方早就不是舞台表演和劇場之間的關係了,從今往後,延平郡王祠便不僅只是作古蹟,更是這個世紀舞蹈在南臺灣對歷史發出探索的見證。
註釋
1、參見《知識臺灣:臺灣理論的可能性》第二章〈理論臺灣初論〉。
《1+1》
演出|風乎舞雩跨領域創作劇團
時間|2017/04/16 19:30
地點|台南市延平郡王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