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公寓裡,沿著窄小的磨石子樓梯到四樓,經過裸露未修的磁磚牆面,打開不怎麼穩固,像是二手撿來的喇叭鎖門,翻開廉價白色薄紗布簾,再穿過斜放的白色雙人床,旁邊是白色矮木桌,置著昏黃色、綴著舊布邊的老式檯燈,散落幾個啤酒罐,牆上釘貼著老舊照片、衣架、海報,壁掛風扇,另一片牆邊,舊木書桌上,放著方形木框鏡,滿桌脂粉,兩邊搭著舞台妝燈泡,那是牡丹的房間。房間的對面,幾張不同樣式的舊椅子,席地而坐的磨石子地板,背後倚著一牆以舊窗框釘成的隔間。房間不大人不多,微弱的空調勉強過得去,風扇開到轟轟作響。唯一突兀的,是天花板上,吊掛著的led線燈,纏繞,未成姿態。
暗燈之後,他/她開門走了進來,像是征戰而歸,放下鑰匙、手機/散下長髮、脫下高跟靴,大躺在床上暫歇。一會起身,從手機裡按下音樂鍵,眼神裡透露了另一個存在,他/她撫摸著空氣裡的臉頰,輕柔,他/她們做了一場美好的愛,喘息之後,突如其來的轉折,性成為工作,開門關門,坐下撫摸、呻吟抽插,機械、重複、加速、失速,直到抽搐變形。他/她奮力跑回梳妝台前,用螢光色的顏料,在身上寫下價碼,伸向觀眾,徵買家,求救贖。他/她被壓制回床上,從床底延伸而上的螢光枝條,攀延而上,綑縛其身,不斷變換的光電幻象中,肢體與聲響同時高張,看似枝枒蜿蜒,又似掙扎盤繞,人形被白色布簾逐漸染上的牡丹花色所消融,直到音影人身同時消失在黑暗之中,他/她開門,走了出去。
尚在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就讀的年輕編舞者張可揚,將選修藝術跨域研究所「舞蹈與科技」期中作業,以性工作者為議題的八分鐘呈現,延展成三十分鐘片段,正式演出。光是Reused再造_藝文聲響實驗室原有的廢棄空間感,隱喻著性工作者的被社會邊緣化,已是渾然天成的再現場域,加上生活感強烈的肢體調度,現實與魔幻交錯,《牡丹》就編創概念而言,是值得玩味的小品習作。然而,不算意外的,也同時(或說再次)暴露了科技與舞蹈兩者之間,顯而易見的待解困局。
張可揚與宋偉杰各呈現不同版本,分場次演出,陽剛與陰柔之間,企圖暗示性工作者的多元面貌,可惜缺乏了對角色更立體的詮釋,連動稀薄了對議題更深刻的感知。社會底層裡,牡丹花下的揉雜,只能漂浮在表面,而顯單薄,現階段只為了展現(或練習)而存在的投影技術,同樣漂浮。但追求更加精準或極盡炫人耳目之能事並非關鍵,若不加思索地走極端就成了炫技,舞蹈,在此也就只能暫居左右不是的尷尬角色,兩者之間,既沒有主導者,也尚未同行。摸索曖昧、扞格不入的狀態,像是根本不需要在一起的兩個人,被硬是做了媒,推進了洞房,說是感情以後再培養,過了花燭夜再說。《牡丹》裡,不見張可揚以往,以身體語言為器,在社會議題上的破格穿刺,反而被鎖在為科技而科技的胡同裡,施展不開。然而,這可能不只是《牡丹》,而是(年輕)藝術創作者面對所謂「新媒體」、「跨領域」的初期,無法迴避或無所意識的狀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為之。
舞蹈與科技、藝術與科技,乃至於各式跨領域創作,至少在現階段的台灣當代藝術養成的課堂上,都是一個純粹練習用的假議題,然而,缺乏哲學性思考、不見文化脈絡的教育思維裡,跳過為何而為的本質性提問,直接進入如何而為的機械/技術性操作,才是更關鍵的盲點之處,久而久之,就成了知道要這樣,但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的群體意識症候群,若非只要有投影機就自稱新媒體,就是非炫技無以成事。以一個課堂作業《牡丹》見之,這終究不該是究竟要先把舞蹈編好,再讓科技加入,或是等程式編寫好後,再請舞者跳舞的話語權選擇題,更不是如何追求技術再超越的挑戰賽,微妙的是,「為什麼要這麼做」恐怕不只是線上編創者不見得能有所回應,就是教學者也可能要為之語塞的提問。作為階段性嘗試的《牡丹》,既然尚在習練,也就尚未走到這步死棋,前者已矣,後者可追,如果能對此課題有所意識而不盲進盲從,或許尚有可為。
《牡丹》
演出|張可揚、可揚與他的快樂夥伴
時間|2016/07/30 14:30 及16:00
地點|Reused再造藝文聲響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