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藝大新媒體藝術研究所與舞蹈研究所學生為班底製作的《牡丹》,演出空間選擇台北市北投區文林北路路邊的一棟老公寓。走上早期臺灣密集街市常見窄長上樓的樓梯空間,不必透過一樓穿針引線,讓二樓以上也可成為店鋪。昏黃的燈光引領觀眾進入此次作為社會實踐之劇場空間的探索與交易。三樓靠路邊的臥房擺了一張雙人沙發床,白色的絲質帳幕、牆上張貼身體異議的海報、照片、電風扇的聲音,梳妝鏡台、熱水瓶、煙灰缸與衣架,天花板如藤蔓雜生的個性燈飾,暗示這裡與傳統紅燈區純交易空間的差異。這裡的空間如果維繫生存,應該同時也經營某種品味的生活。
演出從演員張可揚進入房間開始,約略分成兩段分屬不同狀態穿插又延續的表演。第一段張可揚以寫實的身體,慣性式的日常狀態,白衣黑褲、躺床、抽菸;背景聲音轉變,寫實的身體與虛擬對象親吻、磨蹭、愛撫,張可揚變換多次做愛姿勢,上下、床簷、貼牆,應是一場盡興的演出。音樂停,身體從一次完整的性愛表演醒來,張可揚繼續抽著煙灰缸裡未熄的煙,回到日常身體。在略顯侷促的臥房中,張可揚從容自若地攬鏡自照,以伏地挺身鍛鍊肌肉,補充水份、上髮雕、梳頭;再簡單布置房間,迎接客人進入這個生活的空間。接下來表演如縮時記錄般重複又加速每一次迎接客人、親吻、做愛、數錢的公式,直到以錢貼上青春的肌肉。相較於隨後兩段非寫實身體表演性的成熟運用,這一部份模仿身體的寫實性顯得不夠完整。與虛擬對象的做愛、數錢等動作,雖然以機械式的規律重複、以頭、頸、軀體、膝等關節切劃動作區塊,但細節的不確實反顯得彆扭而有些刻意。如果這是場慣習的日常作息,不夠放鬆的身體反而洩露了勉強寫實的痕跡。
第二段張可揚逐漸褪下寫實角色,而更是作為劇場表演者。前半段他直接面對觀眾、有時還跨越地上的螢光燈線,以綠色螢光劑塗抹身體、作畫,似乎讓第一段有溫度與彈性的肉體褪出,而叫喚另一個形而上身體的現身。這個身體時而挫折、時而痛苦,扭曲與強迫的動作不由自主的擺動,直至爬躺在床上背對觀眾曲伏著,半裸露出寫實的肉體。這一幕暫停,張可揚的裸背雕出無暇的脊椎,像極了張照堂1962年攝於新竹五指山的男人背影,彷彿立即在當代無信念可依皈的臺灣,拉回現代主義中至少對人的狀態仍在不斷探索的堅持。這道堅持拉出了接下來後半段的新媒體技術與肉身結合的精彩高度。一道道綠色的螢光藤蔓纏上張可揚的背脊,說是綑綁,更像是化為一體,在荊棘中找到肉體生長的姿態。接下來一段以上半身以舞蹈基本動作編出的獨舞,以腰部為中心的上半身動作,如投射出的藤蔓般持續開展,這身體表現出與第一段截然不同的完整性,展現現代舞蹈以心理狀態作為前提的熟練與自信;或也可以說,這種舞蹈的身體是當代現代舞舞者與觀眾較為熟悉的關係。
綠色藤蔓與後來開出紫色牡丹的動態投影,適切地找到與張可揚的肉體共舞的路徑;同時主動因而自然的蔓生路徑還帶出了外於現實的形而上觀看位置。讓全齣以舞蹈×聲音×影像的三十分鐘演出, 創造出多層次的空間:實體空間、心理空間、形上空間、舞者身體面對觀眾表演時創造出來的對話空間等,並沒有落俗地成為炫技或單純輔佐的配角。
導演調度與處理性、性/別、性意識、性工作、性自主等議題的能力頗為成功。演出不再是傳統性交易的負面與刻板再現,至少是建立在某種自主下的性工作。尤其在張可揚以身體照鏡一景,觀眾看不見鏡子裡雙重的絕美,這樣的處理一方面誘惑了觀眾看的慾望,但另一方面卻堅持了由角色與演員主導的心理狀態,節制不過度地以性主導敘事,更不使觀眾過於耽溺在張可揚的加倍豐腴的肉體視覺。在看似不與保守性價值正面的衝突下,卻能以多種身體空間鋪敘出不同位置的思辨可能,因而帶出性工作身體的政治與倫理性,亦是當今對性、性/別議題的一次誠懇嘗試。
《牡丹》
演出|張可揚、可揚與他的快樂夥伴
時間|2016/07/30 19:30
地點|Reused再造藝文聲響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