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泰山又來台灣開音樂會了。在一個youtube和音樂串流服務盛行的時代裡,能夠始終保持為台灣古典音樂舞台上的常青樹,可見鄧泰山對台灣聽眾有著難以遺忘的魅力。這份持續吸引觀眾進場欣賞鄧泰山音樂演出的究竟是甚麼?帶著這好奇與期待來到現場音樂會的我,試圖用文字捕捉這個究竟。
當鄧泰山在蕭邦的升F大調《船歌》中段後,節制地奏著調性幽微不明與不穩定的切分節奏之後,再次出現的流洩而出的右手旋律,彷佛看見霧濛之後,飄出彩雲的瞬間,先前的節制便顯得恰如其分,唯有如此,那魔幻時刻才於焉而生;又或者,是帕德雷夫斯基的《夜曲》,中段先逐漸增強力度再漸漸減弱之後,是短暫地令人屏息的停頓,當右手旋律再次浮現,因著鄧泰山的細緻詮釋與巧妙鋪陳,力度幅度的起跌烘托出景色氛圍,而瞬息停頓後,滑開一刻最美瞬間。聽者在與舞台演奏者的一期一會間,得以親身見證魔幻時刻的輪廓隱隱清晰了起來,那不正是「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嗎?
沉浸於欸乃山水之後,我又低頭記下我的感想,屢屢如此,引起鄰座觀眾的好奇。她在中場休息時和我攀談,說起她的疑惑,究竟學音樂的人與一般愛樂者如她,會聽見甚麼不同的光景:「學音樂的人在欣賞演出時,會不會因為熟悉而專注技巧,反而那種單純的喜歡被拿掉了?」回應他的問題之前,我反倒更好奇,不甚理解樂譜的他們,究竟聽到了甚麼?她談到上半場最喜歡的《船歌》,覺得好像真的感到水波的流動,她述說著那些直觀的感受,我說:「有畫面感的樂音,更容易觸動你嗎?」她回答是肯定的,接著,我們討論了鄧泰山的演奏給彼此的聽覺感受,她形容音符如一碗閃著油亮光澤、顆粒分明的米飯,我替他補充了觸鍵的乾淨清晰,後來因為我問起她是否喜歡鄧泰山詮釋的李斯特《諾瑪的回憶》,我們以「熱氣」來討論,對他來說,「熱氣」好像還差了那麼一點,我忍不住想到西藏旅行時那永遠燒不開的水,後來才想到她指的應該是音樂宛如熱氣隱微發顫的效果。對我來說,60歲的鄧泰山在這場音樂會中追求的或許不是那種激昂澎湃的沸點,而是一個升溫至90度C的醞釀過程。
來不及和她細說我的感受,我和這位觀眾就在終場後各自分開了。但這段談話卻讓我印象深刻,原來一般的愛樂者對於音樂評論是有期待的,期待能與人交流,驗證自己內心感動與不感動的瞬間。
而關於這場音樂會中不感動的瞬間,我也想談一談。這場音樂會節目單的排版是這樣的:鄧泰山的介紹之後,是四頁的名人推薦,他們的名字字體放得比內文本身還斗大許多;接著是一篇關於帕德雷夫斯基與波蘭的撰文,行禮如儀地,緊鄰標題的右下方是字體略小的作者名字;接著是曲目解說,然而,「曲目解說」四個字的位置接近頁緣的頁數標碼處,字體大小也僅是頁碼等級,九頁的樂曲解說之後的「整頁右下角」,才出現與內文一樣大小字體的作者姓名!
照這樣的排版方式讀下來,誰不會有一種樂曲解說可有可無的感受?若非將樂曲解說九頁全數讀完到頁底最後一行,還真看不到作者的姓名?或是以為,樂曲解說其實是帕德雷夫斯基與波蘭的撰文作者寫的?的確,鄧泰山是這場音樂會的焦點毋庸置疑,但是節目單裡面還要強調名人薈萃的排場和等級,造成諸作者名字的大小和突顯程度,和諸作者撰文的字數量成反比?名字端得上檯面與端不上檯面的階級排版方式,這一本大師音樂會的節目單為我們做了最好的示範。
是的,這場音樂會不論台上或台下確實眾星雲集。鄧泰山的傳奇和音樂,的確感染了台灣音樂界從大到小的各種參與者。可是鄧泰山的音樂可以持續到今日仍受到台灣聽者的歡迎,我想是因為真誠與持續的努力,更是因為面對音樂時的謙卑,而不是階級排場,但本場次節目單的設計,卻再再釋放出一種訊息,即主辦單位認為只有樂界名人的大名加持,大家才能因此感動,亦或是這是給大師六十歲大壽的排場驚喜?不論如何,用字體大小、位置排版刻意營造階級差異,這真是國際級音樂大師希望帶給台灣觀眾的印象嗎?又或者,已經聲名如此的鄧泰山,還需要台灣樂界名人的蓋章認證,才能彰顯大師之所為大師嗎?
《鄧泰山鋼琴獨奏會》
演出|鄧泰山
時間|2018/05/24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