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灰色地板,聚焦的暖色光下,落著一張黃色折疊椅;幾條從天而降,些有肌理的白布,形成翼幕與場景,幾近空台。素淨的基調延伸到演員服裝,除了第二幕的英式軟呢花格子褲裝,其餘場景裡,樸灰無調的單色剪裁,像是為了平抑將要說出口的血色童話。
因為演前口播的提示,讓觀眾知道那是一個偵訊室,「說,是不是你做的」「這些,都是你的小說情節,你怎麼解釋」,第一幕開頭的幾句台詞,給足了線索,坐在中間折疊椅上的,是一個小說作家,圍繞著的,是警察之類的偵訊者,她(們)拷問她,她否認、辯駁。換場後,色調瞬變,音樂輕快,一具軟質大型棉偶,帶著兩個女孩,輕巧甜美的演示各種不同的自殺方式,如何衝往車道、如何把塑膠袋套在頭上打死結,並且童言童語的說:啊,我死了。然後,再來一個,又來一個,還有一個……。棉偶名叫枕頭人,全身上下都是枕頭作成,鬆軟而溫柔,他的工作是在痛苦的成年人將要自殺之際,帶他們回到童年,告訴他們未來會發生的事情,說服他們在這個時候自殺,讓未來的痛苦不會發生,並教授他們各種不會被發現的自殺方法。
場景回到偵訊室,《枕頭人》是作者所寫的幾百則童話故事的其中一篇,還有其他更多關於虐殺兒童的題材,而最近兩起兒童虐殺案與小說中的情節一模一樣。在前後時序錯置的對話、回憶、獨白,已經無法分辨的虛構與真實之間,一片一片拼湊出事實的樣貌。原來,作者的驚人創作力,來自於從小受父母虐待的姊姊,長大後知情的作者,用枕頭悶死父母。而真正犯案的是聽作者說故事的姊姊,姊姊將自己當成枕頭人,想要拯救那些孩子,真實的偵訊室與虛構的故事場景,交錯。終幕結束在姊姊7歲那一年,拒絕枕頭人的自殺提議,因為她相信,唯有活著,才能讓妹妹寫出好故事,為了妹妹的故事,那個已知的殘酷未來,變得甘之如飴。她笑,燈暗。
明顯改編自愛爾蘭劇作家Martin McDonagh《枕頭人》,由小劇場學校2014年期集體重新創作的《作者和她的故事們》,有別於原劇的性別設定,改由全女班上場,情節順序更動,重新安排人員調度。場上共有六名女性演員,每一幕的角色卻永遠維持兩位,作者與警察、作者與姊姊。其中微妙之處,在於除了作者一角由單一演員(陳芝欣)飾演,另一角色皆由五名演員共同演出,這個五人同飾一角的設定,企圖讓同時站在舞台上的六名演員,以實際量體拉出5:1的關係張力,強化對立者的姿態及多重人格。五名演員以一致服裝作為暗示,從語調與行動,區隔差異,呈現出個別角色(姊姊、警察)內在的多重人格,時而溫柔善良、時而殘暴嗜血,而五名演員之間的互動,則形成角色內在人格之間的衝突與自我對話。如此的調度設定,讓已然過於素白的空間不致更顯單薄,亦多少彌補了單一演員能量不足的缺口,只是,卻也因此造成無可避免的另一個缺口,作者一角的策略闕如、形單勢弱,無法與其他人形成有效張力,恐怕是一個兩害相權的胡同。除卻表演能力的不足,對比原著的懸疑詭譎,《作》重組結構,軟化殘酷,織入了陰柔淒美的感性書寫,略略修正了結局的明度。
如果說Martin McDonagh的《枕頭人》,闡述的是藝術與自我、道德、政治之間的悖論關係,《作者和她的故事們》則保留角色彩度,重組挪寫,企圖傳達暗黑背後的信念,黑暗到了盡頭,便看見光。真實與虛構之間,作者說的故事裡是信念,故事外,也是。那個堅持要跟別人有點不同的綠色小豬、相信自己就是基督,不論如何受虐都至死不棄的小女孩,那些人性裡的偏執,是因為信念。姊姊為了拯救小孩的未來而犯案,為了讓妹妹寫出好故事而願意痛苦的活著,也是信念。「在你、我跟故事之間,我會先殺了你,然後自殺,但故事必須留下來。」那個不說故事,毋寧死的執著,仍然因為信念。
然而,不論以善為始的殘酷,究竟是否為惡的悖論,如何能解,這樣的愛與信念,都太沈重。而或許,沈重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說故事的人,誰得到了故事詮釋權,誰才能夠決定重量與顏色。
《作者和她的故事們》
演出|小劇場學校
時間|2016/02/19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