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午夜,或該說是正午?
在太空,時間並非用夜晚及白天來紀錄的。
因為時間是一個連續的黑夜。」【1】──王大閎
在建築師王大閎的科幻小說《幻城》(Phantasmagoria)裡,他如此形容想像中的外太空世界──永恆的黑暗,分不清時間給予的差異。我想,最後也難認定當下所處的位置。
時間與地點,對於一個行動來說,還是重要的。特別是「前往月亮」這個行動,可作為一生的嚮往。
作為想像力稍微貧乏也平凡點的地球人,若打算/想像前往月球且不是搭乘太空梭的話,多半會選擇在白天,還是黑夜呢?我想,能夠清楚看到頭頂月亮的無雲晚上大概是個比較適切的答案吧!至少,也相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前進,不管是飛行、走路或跳躍。特別是在酷夏,光是陽光過敏或汗流浹背就夠難受了,又有誰會抬頭找尋月亮的位置呢?大概只會被刺眼的陽光扎地睜不開眼睛吧。但是,明日和合製作所「企圖」帶我們上月球(當然,我們最後還是只待在地球)的時間點,卻都選擇在白天;甚至,我還參與早上十一點的場次。【2】我們都知道月球不會消失,但此時的月亮在哪兒?
接下來,要從哪裡「走路去月亮」呢?王大閎建築劇場──其以王大閎於1953年返台開業的第一個作品,也是他於台北建國南路的自宅,進行摹擬重建,意圖運用「建築」與「劇場」元素,重新建構之間的關係。【3】於是,我們乍看回到了一個歷史場景/遺存,卻是新建的假造(此處的假造並非貶意,是相較於原本的自宅而言),刻意去重現某個現實場景、歷史現場,等同於一座劇場,而非遺跡──因此,此處並無原住戶/王大閎真實居住過的痕跡,僅能依憑想像、根據敘述。那麼,又為何得在這個地方呢?
將王大閎故事與其宅的空間記憶彼此交錯與重現的《走路去月亮的人》,就立基於身兼建築師、作家與翻譯家的王大閎對月亮的嚮往──於是,《走路去月亮的人》便是以「走路去月亮」作為行動,進一步勾勒出王大閎這個人與這座建築的記憶(於是,月亮可能重要,也可能不重要)。不過,整個作品的發生,卻是在明亮的白晝裡想像月亮、重建的空間裡假設過去,因而產生一種若有似無的距離。當我們不斷意識到這一切似乎處於「不那麼趨近於真實」的真實時,所謂的「沉浸式劇場」能召喚出什麼呢?此外,這類型的空間無論如何命名與定位,最常進行或必然安排的是「導覽」──包含為什麼要重建這個空間?以及,這個空間的歷史、人文又是什麼?不管是知識性的,或是常識性的。於是,當《走路去月亮的人》讓參與者戴上耳機,暫且不管播放的內容,其實與導覽倒有七、八成相像。進一步思考的是,若導覽內容是盡可能追求必然的理性、務必的精準與真實的敘事(縱使,我們都明白所有經過重述的事實與歷史都不會是全然的真實,如《走路去月亮的人》裡便有一句獨白:「記憶本來就是重新組裝的過程。」);那麼,作為劇場演出且已有虛構認知的《走路去月亮的人》該如何權衡其中的虛實?以及,作為參與者的我們又該如何認知接收到的內容呢?
整體來看,在約莫半小時的參與、沉浸與建構敘事裡,《走路去月亮的人》的結構與模式都遠比明日和合製作所過去作品、或是目前已見的沉浸式劇場輕鬆且單純──但,這也凸顯了這個作品所給予的衝擊略嫌太少。其以三至六人為每場次限定的人數,並設計三條路線,於同步卻又不同內容的錄音裡,製造三條路線彼此交會再建構敘事的可能。以我所參與的路線來說,乃是跟隨著擬人化的王大閎自宅的聲音,一路完成故事的參與及述說,並達到空間與人的介紹──包含王大閎建築的特色、個人經歷與成長等。行進中,有很大段落是透過王大閎老師的來信,去體驗這個建築空間的各個角落。(演出結束,與另外兩條路線的參與者交換意見後)另外兩條路線則設計為「衛星的運行」,以及「王大閎/主人與其子/小主人的生活」,讓三條故事線能於真實與虛構裡交錯,不同路線的參與者也將成為彼此的觀眾與演員,補充而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情節架構──於是,作為參與者的我們便像被安放進王大閎建築劇場這個劇場空間,成為《走路去月亮的人》裡唯一(卻又不能稱之為唯一)的觀眾與演員。
《走路去月亮的人》的內容與形式確實有別於單純的「導覽」,更能連結人與空間、空間與歷史、歷史與人的關係,且更能脫離單向的知識傳授,建構另一種相對立體化的脈絡;但,就一個劇場演出的完整度來說,卻也相對薄弱。其所敘述的故事本體,介紹性過強,而只流於一種平鋪直敘的闡述,這也造成部分故事被隱而不提,導致文本內容並不豐富、人物形象也略顯平面。同時,三條路線間的交會並不多,僅有其中兩線有「互為故事」的展現,另一線則多半成為其他兩線眼底的風景,卻又往往抓不住其出現於眼前的意涵與指涉。並且,參與者近乎不擁有選擇權,只能順著耳機裡的聲音前進,促使挑戰與被挑戰的可能性被降到最低,參與者接收與反饋的也相對地少。於是,其所建構的劇本結構雖是安穩也有些無趣,讓參與者真正進入故事核心,並成為被敘述或敘述主體的契機是失落且疏離。
評論人張敦智對《走路去月亮的人》所做出的提問是:「當展演初步展示貼近歷史的潛能後,該如何從作品內在及歷史向度展開辯證?甚至,針對不同歷史題材,能進行的辯證/批判角度是什麼?透過這些辯證,我們與死亡的時間產生什麼互動?拓展出怎樣的斡旋空間?」並以「返還歷史、展開辯證」進行對此作或沉浸式劇場下一步的的思考。【4】但,就《走路去月亮的人》目前所完成的部分,我更意識到的是「文學性」如何介入這個作品,或說,其如何體現「文學性」。當然,這個文學性不是那種「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的二元思維(所以,也不會是「文學歸文學」);顯然地,曾發表過〈建築是政治的工具〉【5】,並經歷「國父紀念館設計圖」政治斡旋【6】的王大閎,當然不可能有「政治歸政治、建築歸建築」的看法。或許,我們也是透過他的經歷,重新建構「政治無所不在」的認知體系。於是,我所在意的是,這些背後所指涉的種種如何被文學性語言所包覆,或者說,如何於劇本裡轉化其所操作的語言,而不是目前所見、較為直白的敘述。並且,讓劇本語言不再只是指示或要求(若不按照指示進行,故事便無法繼續下去),而是能夠製造其語境,讓參與者真正進入情境或情節中。不僅能夠讓文本與空間再一次賦予想像,於白晝之下也能想像月亮於天空的樣子,而不只是傻傻地望向什麼都沒有的水井;進一步地,進入空間與體驗語境後的參與者,其自身的思考也能夠被生產。
同時,劇名的「走路去月亮的人」,來自於王大閎對月亮的嚮往;不過,他不僅無法真正登陸月球,於人類尚未登月前的1965年到1969年間所設計的純白紀念塔「登陸月球紀念碑」,因中美斷交而宣告無法建造;【7】至於,遙想太空所寫的科幻小說《幻城》,也將第七十三節命名為「登月日」【7】,卻是本未竟之書。於是,王大閎的無法完成(不管是主動或被動)背後所無力為之或坦然接受的缺憾,似乎正是文學性可以被發揮的空間與位置。
《走路去月亮的人》有種「不上不下」的狀態(就像,卡在大氣層左右的位置吧),其內容對空間、人物的介紹因劇場屬性而無法過於詳實,但又難被認為是個完整的劇場作品,得要有更進一步的深化或填充。於是,其雖有企圖(也可能有這種能力)讓進入這個空間的人於白晝裡想像月亮,但就目前的呈現卻只暴露了「白晝裡看不到月亮」或「白天不懂夜的黑」的窘境。只不過,《走路去月亮的人》仍提供了一種期待,也就是如何作為一種新型態的導覽與引介;至少,在離開王大閎建築劇場之後,我也願意再去查閱王大閎的相關資料。
註釋
1、此為王大閎小說《Phantasmagoria》的部分內容,翻譯為郭聖杰。本文轉引自徐明松、倪安宇:《靜默的光,低吟的風 王大閎先生》(新北:遠景,2012年),頁196。翻譯資訊請參閱該章節的註81。但在2013年所出版的王秋華譯本並無法找到此段落,據其譯者後序大概可以猜測是在重新編排過後的取捨。
2、其場次為2018年3月25日至2018年9月23日的週日10:00、11:00、13:30、14:30、15:30、16:30。
3、在「王大閎建築劇場」的介紹上,便清楚提到其如何命名與運用元素:「由北美館啟動的「王大閎建築劇場」,同時放進了『建築』與『劇場』兩個元素,可以解讀為『建築(本身作為一種上演生活的)劇場』,也可以將『建築』當作動詞,解讀成『建築(一個)劇場』。」參見「王大閎建築劇場」介紹網頁,網址:https://www.tfam.museum/Common/editor.aspx?id=235&ddlLang=zh-tw(瀏覽日期:2018.07.27)。
4、張敦智:〈歷史進入劇場,辨證等待發生《走路去月亮的人》〉,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9232(瀏覽日期:2018.07.26)。
5、本文最早發表於《台北工專工程學術叢刊》第12期(1981年)。本文採用王大閎:《銀色的月球》(台北:台兆國際,2008年),頁76-77。
6、可參閱徐明松:《王大閎:永恆的建築詩人》(台北:木馬文化,2007年),頁142-157。
7、徐明松:《王大閎:永恆的建築詩人》,頁190-199。
8、王大閎著,王秋華譯:《幻城》(台北:典藏藝術家庭,2013年),頁162-163。
《走路去月亮的人》
演出|明日和合製作所
時間|2018/07/22 11:00
地點|王大閎建築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