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兩側臨時搭起的鷹架,掛起了兩面工地常見的藍白防水布,權充影像投影的屏幕。觀眾走進,便能看見監視器畫面中,方才走過的廊道,深邃如甬道;有時鏡頭切換至場內,影像如鏡,對視觀眾席。
場燈再亮起,男人背對著我們,坐在狹小光域內的椅上開始獨白,透過設置在他前方的鏡頭,捕捉住暗影中他隱微的面容,道出循常的人生、循常的事業、循常的家庭,語調沉緩,詞語有時修飾如日常之詩,徐緩提到他這天抱起了不足歲的孩子,看著自己的孩子如此幸福沉靜,浮起一個念頭,「就活到今天了吧。」《Zodiac》,導演王嘉明的黃道帶殺手,從剃刀劃過孩子的咽喉,開始一起令人森然的故事。隨Fa所飾演的殺手起身走出場外,觀眾再度僅能藉兩側屏幕窺見台後現場。
Fa遊戲般盤問著被緊緊綑縛在密室椅上的人質賴玟君:猜猜我的星座、血型,如果妳是殺手,最想用什麼刑具殺了我?童軍繩代表妳有懷舊的性格,抑或槍,還是刺刀?降生十二星座,所有的詰問亦如獨白,槍聲是句號,終究斷了氣。隨後殺手和人質卻前後回到台前,前一刻的盤問影像彷若一場彩排,討論完,好,我們再重新一次。
《Zodiac》是王嘉明2001年作品,在莎妹二十週年之際重製,今天回看,這齣作品仍保有相當古典、詩意的人物、對白、敘事線;卻同時像個徵兆,預示了往後導演將開展的更極致的風格,譬如及時影像延續至《SMAP X SMAP》(2013),聲音與動作漸次解離自《請聽我說》(2002)、《四物.小小》(2014)到《理查三世與他的停車場》(2014),犯罪類型挪用如《R.Z.》(2008)、《膚色の時光》(2009)等。《Zodiac》除了開場設定的殺手和女子的敘事線外,還包括其他多段,如前往外星的科幻敘事線、殺手和緝捕他的狙擊手、殺手與其老母親共處家屋簷下等段落。融入大量內心獨白和精神分析式的語句,嘗試潛行至主角的心靈;但也多有語言與動作乖離之時、引入翻譯的語體,創造出陌生化的距離。
更重要是反覆切換在實體和影像之間,譬如一場緝捕場景,男子在房裡聽著隨身聽,隨手從電視影像裡的冰箱,取出真實的飲料;另一場,兩人在光線區隔的範圍內狀作奔跑,投影現出Windows最早期的3D迷宮、後又接上街道實景影像等。
我尤其喜歡圍捕一場,賴玟君扮演的員警置身觀眾席制高處,狙擊槍紅點瞄準著Fa,Fa在室裡戴起耳機搖擺如日常。像隔著大片靜音的玻璃,所有殺手的動作意圖,僅能通過賴玟君的描述而形成意義;卻在某個時刻,描述的話語反身制定了男子的行為,而在此時敘述者主觀情感介入了話語,令遙相對峙的兩人隱現一種曖昧難明的張力。
另一場則是防水布屏幕懸起,現出底牆的家屋場景,Fa反覆的返家,短暫停留片刻與牆後的母親對話,「我回來拿衣服」、「還有沒有去跳舞」、「伯伯呢」、「記得關上門」。王嘉明復現同樣日常,卻透過一在場、一牆後未見的畫外音,不僅為鋪陳家屋的疏離,更進一步藉由近乎各自獨白的關係,呈現死亡的靜默到臨:最後Fa照常回家,始終沒有聽到母親的回音,離開時,自語一聲:「大概是和伯伯出去了。」一語若讖,因觀眾記得上一場最後,母親在牆後大聲回覆的是,「他死了。」
《Zodiac》解剖黃道帶殺手,實則講述卻是一則影像的寓言,所有段落都在王嘉明佈置出的影像空間內虛實發生。在科幻的段落,太空艙服務員賴玟君解釋了那則時空的隱密原則,「Singularity」,「奇異點」,將二維的平面彎曲穿個洞,便成為最近的距離,又叫蟲洞,而他們正要行駛在一個三維空間彎曲接合的點,到達另一個星系、另一座星球。結果突出意外,場燈盡滅陷入一片漆黑,自上方貓道傳來Fa與賴玟君的對話,「我們卡在中間了!」對《Zodiac》而言,王嘉明所謂的奇異點,就是那屏幕的影像平面吧,或會卸下、懸起,虛實難明,令所有人介於其間,殺戮的關係、家庭的關係、語言的關係,這時你會想起在剛開場時看見的戰爭影像及死亡統計,當影像和計數大到難以把握個體之時,一把剃刀劃開咽喉,登上新聞影像,成為了殺手口中所謂確證你存在的形式。《Zodiac》結束在兩位演員離開台前,在屏幕裡身影走出劇院,騎上車,消逝於街道,留下觀眾在現場,那就是影像與劇場的奇異點,折成一道弧,在無垠的平面裡,終局連結上幕啟。
《Zodiac》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15/10/18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