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既傳統又現代的演出。
新聲劇坊這回推出「男子巧扮妝・女人當自強」的演出主題,午場搬演古冊戲《新・大登殿》,晚場則是胡撇仔戲《新・救風塵》,重現早年內臺戲的演出戲路,此為傳統之一。更難能可貴的是在歌仔戲以女性演員為主流的今日,新聲劇坊此次啟用全男班演出,重現早期「本地歌仔」不論生旦皆由男性妝扮的搬演形式,此乃傳統之二,亦是主題之一「男子巧扮妝」。若再算上此次的演出地點—1950年代以演出京劇、相聲、越劇為主的西門紅樓,可謂是「傳統」之三。2018年在擁有一百一十年歷史的西門紅樓呈現由全男班演出的歌仔戲,再現農業社會的內臺戲榮景,新聲劇坊此舉獨具意義。
然而對一個成軍僅兩年的「新生」劇坊來說,搬演一齣觀眾耳熟能詳的「古冊戲」又有何現代性?筆者認為這必須扣合到另一個主題「女人當自強」。《新・大登殿》脫胎自《紅鬃烈馬》,但過去內臺以連本戲搬演,如今要濃縮在一個下午演出,劇情勢必有所刪減。青年編劇陳健星擷取古戲本的後半段,刪去枝微末節與旁支人物,濃墨重彩地敷演王寶釧(林顯源飾)與代戰公主(陳民福飾)的女人心事,故全劇僅有〈中秋宴〉、〈走三關〉、〈武家坡〉、〈回西涼〉與〈大登殿〉五折。整部戲透過兩位女主角表述「正宮」與「小三」的幽微心緒,貼身宮女高麗彩(詹佳穎飾)再以後設的角度切入,為觀眾訴說薛平貴(王冠茗飾)與王寶釧的前塵往事,而薛平貴的定位從樂享齊人之福,淪為世事從來難雙全的夾心餅乾,由此解構這道三角習題。是故,王寶釧並未苦盡甘來,代戰公主欲辭昭陽正宮,薛平貴不再左擁右抱,乃是《新・大登殿》賦予二十一世紀歌仔戲的現代性與時代意義。
編劇陳健星近年為唐美雲歌仔戲團編寫多齣叫好又叫座的新戲,陳建星筆鋒細膩深情,卻又不失幽默詼諧,且擅長刻畫人物性格,《新・大登殿》雖是十多年前的作品,在今日看來亦不過時。本戲從薛平貴與代戰公主的〈中秋宴〉演起,在中原漢人「月圓人團圓」的愁思催化下,薛平貴酒入愁腸,王寶釧在夢中翩然而至,促使薛平貴起心動念盜取令箭,回鄉一會王三姐。這段筆法化解傳統戲中薛平貴因鴻雁傳書才想起王寶釧的突兀,增添薛平貴對糟糠妻仍舊魂牽夢縈的深情,淡化「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負心色彩,讓薛平貴化被動為主動,人物形象更加豐富飽滿。然而,不知是紅樓劇場的設備無法支援,還是導演另有考量,王寶釧的進場並未輔以燈光轉換與乾冰烘托,轉場並不流暢,若非唱詞配上曲調【夢境之歌】,觀眾可能無法立即意會這段戲的意涵,實乃美中不足之處。
〈走三關〉在傳統戲算是薛平貴的主場戲,此本則加重代戰公主對駙馬的情深意重與憂思難捨,讓代戰不再是盛氣凌人的昭陽王后,反而盡顯小女人對丈夫的依賴與眷戀,原來看似不可一世的西涼國母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心緒。傳統戲曲向來以演員為本,古冊戲更是著重演員的唱念作打,此回扮演代戰公主的陳民福雖僅是臺灣戲曲學院的高三生,戲齡尚淺,但唱腔清亮細甜,不帶雄音,確實是扮演乾旦的好苗子,而追趕薛平貴的武功身段盡顯在戲曲學院奠下的扎實功底,讓觀眾看得大呼過癮。更令筆者驚豔的是,他在泣訴薛平貴薄情寡義時不經意流露出小兒女的哀婉情思,詮釋出屬於這個年齡段的嬌嗔可愛,給人憨態可掬的憐惜之感,這是其他版本的代戰公主所不曾有的特質,年紀輕輕即能演繹出自己的味道,令人欣喜。
薛平貴歷經奔波後終於重回武家坡,但時移境遷,伊人與故土在腦海早已模糊難辨,只好向一旁的大嫂問路,沒想到她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王寶釧?傳統戲的〈武家坡〉藉由薛平貴試妻傳達古人「烈女不二嫁」的貞節觀,但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不免覺得另娶嬌妻的薛平貴缺乏立場。因此,《新・大登殿》反過來讓讓王寶釧逐步探詢薛平貴,揭開他離鄉十八年卻音訊杳然的真相,也算是替女性觀眾出了一口惡氣,畢竟二十一世紀是女人當自強嘛。另外,傳統戲的王寶釧對於漫無止盡的等待總是無怨無悔,雖然契合貞潔烈女的戲路,卻是過時老套的刻板印象,難以引發現代觀眾的共鳴。此回的王寶釧卻幽幽唱出「悔教薛郎求功名,落得孤枕嘆伶仃」,不僅讓她多了分煙火氣,也替現代觀眾說出女子即便癡心守候亦會「夢啼妝淚紅闌干」的心聲,整體形象更加立體完滿。
〈武家坡〉一折同樣著重演員的腳步手路,此回擔綱救火的王寶釧是被譽為「臺灣歌仔戲第一乾旦」的林顯源,雖然他謝幕時自謙「退隱江湖十八年」,但身段依舊柔美流暢,一段躲回寒窯將薛平貴拒之門外的過場戲,只見他彎腰蹲下、轉身回窯、水袖掩門、旋身站起,行雲流水不見一絲遲滯,那一瞬間讓筆者終於見識到何謂寒窯,傳統戲曲的寫意之美莫過於如此!由於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乃是歌仔戲界的苦旦翹楚,林顯源以豐富的人生閱歷與鑽研半生的醇厚唱腔娓娓道出王寶釧的苦楚與辛酸,略顯滄桑的聲質雖然流露出歲月對演員的磨礪,卻增添王寶釧歷經風霜雨露的委屈與世故,不但無損人物建構,反而相得益彰。在林顯源退居二線多年後還能親身感受其風采,實乃觀眾之大幸,也意外為此回搬演《新・大登殿》留下時代意義。
在前三折戲構築人物性格後,第四折〈回西涼〉起到「轉」的作用,藉由宮女高麗彩之口向代戰公主/觀眾說明薛王的情根緣由,一方面補遺〈花園贈金〉到〈鴻雁修書〉的劇情空白,另一方面讓代戰公主對王寶釧有初步認識—原來她和自己同樣是堅持己見、性格剛烈的奇女子,為最末折兩人的相互理解奠定基礎。高麗彩這個人物是本劇最重要的催化劑,雖然她對薛王往事知之甚詳讓筆者覺得編劇稍嫌便宜行事,但她時不時跳脫劇中以旁觀者的觀點發問,反讓劇本對男女情感的論述更加厚實。比如高麗彩問觀眾誰才是這部戲的女主角?《紅鬃烈馬》在歌仔戲又名《薛平貴與王寶釧》,但對代戰公主而言,她與駙馬相依相伴的十六年又何嘗不是女主角?接著高麗彩強調代戰公主衣食無憂的十六年比不過王寶釧孤苦守候的十八年,但是愛情從來不是等價交換,絕非18>16這麼簡單。《新・大登殿》透過代戰公主與高麗彩的辯證,翻轉傳統戲曲對女子「癡心等待」、「以夫為天」的看法,側重女子的本心與自我,為傳統戲曲的戲路發展另闢蹊徑,著實不易。
最末折〈大登殿〉不再論功行賞、斬除奸邪,所以沒有魏虎、王允和王母,而是聚焦王寶釧和代戰公主對感情的看法。代戰起初以退為進,欲博得薛平貴的憐惜,以此保住自己的母儀鳳位,殊不知王寶釧「欣羨妳與夫君相伴有十數年」、「權勢地位也不如夫君的心頭有妳,對妳真情永不移」,代戰才驚覺自己為保榮華而機關算盡,卻忽略其實只在意「大王雖然伴身邊,心心念念卻是伊」,索性撂下「不如看破來離開」的氣話。在愛情的世界裡正宮羨慕小三能與良人同床共枕,可小三卻永遠擺脫不了舊愛最美的陰影,這道愛情函數千古難解,放諸古今中外皆然,即便是能坐享齊人之福的古人亦左右為難。最後三人合唱「世事從來難雙全」作結,不再分封正宮與西宮,畢竟感情本來就難有定論,這個未解之解為本戲留下任人憑說的尾韻,比傳統戲「姊妹同心永團圓」更貼近現代人的價值觀。
《新・大登殿》跳脫《紅鬃烈馬》的傳統父權思維,滌去忠臣平反、奸相去職的政治正確,從人心出發,回歸薛王代三角戀的本事,既不替王寶釧討夫,也不為代戰女說項,只為搬演一樁愛情課題。這套從現代女性視角切入的筆法,既讓觀眾反照自身心境,亦留下無窮的回味與省思,或許是《紅鬃烈馬》這項文化遺產贈予後世最珍貴的禮物。最後,感謝新聲劇坊促成老、中、青三代同堂,藉此傳承乾旦這門日漸凋零的藝術,替傳統戲曲發出「新聲」!
《新・大登殿》
演出|新聲劇坊
時間|2018/11/04 14:30
地點|西門紅樓二樓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