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靜沂(專案評論人)
因疫情延宕一年的「Pulima表演新藝站」由三場演出組成,無論開場的舞蹈作品《Padan搖擺人》,或接著的物件音樂劇場《Karawakan鋤穢・譜新》、肢體劇場《Calay絲線》,都兼含舞蹈、戲劇元素,甚至可與近期花蓮的大地藝術作品對話,時而深入個人內在世界,時而以各自清晰、迥異的手法展現身處多元文化語境下的原住民藝術家,文化尋根路上遭逢的挑戰與面臨的衝突感;過程中顯然費力,亦不乏猶疑、擺盪與漫長的摸索。
《Padan 搖擺人》:搖蕩於傳統與現代生活之間
一開場,邱瑋耀(Dahu)擔綱的《Padan搖擺人》在舞台燈光下,以架式十足的劈腿之姿拉開序幕,循此身姿,宛若可見學藝之初,舞者對舞蹈的願景、憧憬。隨著短鬈髮,臉與身體塗得炭黑、僅唇彩為螢光橘紅的舞者,在古剎、夢境般的昏暗場景中漫舞,恍若遊蕩、逡巡,也若有似無地帶出藝術修行之類的聯想。當背景音樂之單音的低鳴聲由小而大,舞者的肢體語言也展露出精神追尋之感。不過,要到作為主題的「五節芒」(padan)出現後,對話性才比較淺顯明白。
閱讀節目單與訪談後【1】得知,舞作中的芒草攸關布農傳統祭祀中,不斷擺動padan以將願望傳達給上天的過程。五節芒甫出現,存在感便不容忽視──只見暖色燈光打在舞台右後方、一小叢芒草樹立處;或因燈光的關係,竟讓人聯想到日式壁龕或日式美感的花道。不過很快地,當舞者以近乎拖曳、扭動之姿接近芒草,並進到芒草之間停頓時,上述聯想也被打破,只令人感到突兀的姿態所展演的衝突感,或攸關身處現當代社會中的族人,開展自身文化尋根的難度;也許是自我懷疑,也許是因為其他聲音而受到阻礙、歷經搖擺?
Padan搖擺人(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提供/攝影Ken Wang)
轉譯連結上天的五節芒
除了舞者以痛苦、遲緩的舞姿,展演重新連結母體文化初期的難以優雅與內在衝突;五節芒的意象也從祭祀中盼願望翳入天聽,轉化為連結母體文化與傳統神聖秩序的橋梁、進路。舞者突入芒草叢,將其弄亂所呈現的視覺衝擊,一方面讓人聯想到,原住民的主體、母體文化在嵌入縈繞現代科技、資本主義思維的現當代語境時,或許經常面臨挑戰與違和感,也藉此帶出,這不應只是個人的課題,也攸關整體社會的氛圍與發展。至於以藝術求道之姿出發並以芒草為題,或許與原住民創作者很難繞過自身的母體文化有關。
接著,舞者以同樣不適的姿態將芒草移到舞台中央,似乎意味著將文化傳統用作舞蹈編創的元素。之後才以較輕快的舞步,搭配一段流行電子音樂與耆老歌聲的混音(mixing),讓氛圍輕鬆起來;至此,創作者終究在傳統與現當代,兩種不同力量與頻率的拉鋸中,找到平衡之道與節奏感,進而才有了將一路所學,譜成樂曲,展露藝術創作能量的可能。
Padan搖擺人(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提供/攝影Ken Wang)
《Karawakan鋤穢.譜新》:文化、科技與情感兼具的創作旅程
由四名舞者/演員擔綱的《Karawakan鋤穢.譜新》,是劇情跌宕、流露對母體文化飽滿情感的演出,笛子、銅鑼、黑色筆電鍵盤、AR眼鏡等豐富「物件」的穿插與演奏,讓劇情兼顧探索特定課題與娛樂、幽默之效。舞台左後方、連結天地的「高柱」,讓人想到2021森川里海濕地藝術季,同為卑南族之瑪賴.瑪卡卡如萬(Malay Makakazuwan)的作品《移動中的部落》──除了藤竹製成的蝸牛大背簍外,這個作品也有一形似「高柱」之物,當時經導覽解說得知,是由部落神話傳說、漁網、部落常見的塑膠椅等元素構成。因為主題是「移動」,筆者感到這兩個作品能有所對話。
整體而言,這段演出藉由四個角色穿梭於母體文化、現當代生活的過程,展演出違和感、忙碌與協調感並存的狀態,呈現出當代族人與母體文化、科技生活各自緊密的雙重宇宙。在此,劇中人似已越過《Padan搖擺人》主體游移的階段,得以「訓練有素的專業身姿」穿梭於「重學快速消逝中的文化傳統」與「躋身步調快速的當代生活」之間。
Karawakan鋤穢‧譜新(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提供/攝影Ken Wang)
Karawakan鋤穢‧譜新(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提供/攝影Ken Wang)
如此蘊含「文化語境切換」的展演,透過「何時回來?」「知道啦!」的族親召喚與簡短對話,展演母體文化之於角色心中的分量。當忙碌的青年以恍若「空氣吉他」之法,使用黑色電腦鍵盤,展演與夥伴溝通、與家人聯繫,甚至用電腦創作、編寫音樂等當代生活的內涵時,也表達了摸索自身定位、創作的過程中,移動佔據的重要位置,還有在哪裡都不認輸的意志──似乎無論身在何處,都不願淪為弱者;也為接下來感性參與、學習祭儀,唱族語歌謠的段落埋下伏筆。
歌謠裡的傳統與未來
劇場中,青年們回部落後,原先用於展演現代忙碌生活節奏的黑色鍵盤,似乎成了記錄民族文化知識的利器──在同樣忙碌的敲打中,時快時慢的節奏裡,族人高頻率的眼神、動作交會,讓觀眾感受到角色彼此之間存在凝聚力、默契與情誼。同時,劇中卑南族女性的小米工作隊、小米除草活動(misa’ur)的文化內涵也不可忽視。如節目單、導聆影片介紹,婦女除草團在小米田的工作,每個階段都有相應的祭儀、歌謠與心境;比如此次引用之,工作中的《鳥之歌》與完工後,夥伴互道珍重的除草完工禮(muhamut),兩個階段的心境與場景便不相同。
顯然,此次劇場中的小米除草活動,不同於2021年11月由許多族人參與演出的《百.下賓朗》卑南族音樂會,趨於完整地呈現過往小米除草祭儀的歌謠與情境;此次劇場藉由擷取之中元素,轉化為現當代青年文化尋根的版本。雖然參與者非部落女性,耕耘的也非部落小米田,但學習文化、祭典與創作的路,何嘗不與小米田工作隊一樣,需要團結、勤奮與持續耕耘,才會邁向好的工作結果?
換言之,過往族人們在田地工作、長年培養團結心的文化傳統,到了現當代劇場,則在劇情跌宕輾轉間呈現新的思索進路。在透過樂器模擬小米除草活動的歌謠、發語詞與節奏時,也藉由劇中人的共舞、共同的節奏,展現青年學習文化後的蛻變與凝聚,也透過接下來在「音樂酒吧」場景的族語歌謠彈唱,展演學習成果並達成激勵之效。
Karawakan鋤穢‧譜新(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提供/攝影Ken Wang)
劇場中,除了林源祥模仿老人用族語溫暖說故事的語調,亦將老人家的族語吟唱剪接到背景音樂中;在「音樂酒吧」場景演唱的族語歌謠,也因洋溢對土地、家鄉之情,讓人想到卑南族歌手陳建年的民謠作品。由於走的是溫暖真摯的路線,因而即使不諳族語,觀眾大概也會感覺到歌中流露出對自身土地、文化的熱愛吧。至此,學習文化對青年的正向改變也不證自明;除了加深與家鄉、親族的聯繫,「成為族語歌手」本身,或也展現了未來性與文化的開放性。
《Calay絲線》:聆聽陶甕,連結祖靈
接續物件劇場的《Calay絲線》,為潘巴奈導演及演出之作;在創作者以佝僂之姿將陶甕(atomo)抱在懷中,將其舉至頭頂、洞口朝天,爾後親暱地抱著陶甕、臥地繾綣而眠的序章後,觀眾慢慢透過宛若潛入水中時才會聽見的低沉嗡嗡聲,跟著潛入接下來恍若夢中的情境。
前段演出中,陶甕洞口朝天及演出者呼喚「陶甕」的阿美語「atomo」,令人印象深刻;不只因為如此伏筆連接舞作中段,不斷自天降落,進而堆成四座沙堆的金沙,也因創作者選擇與陶甕共舞本身,頗值得深究。古來便定居花蓮、台東的阿美族有其製陶文化,在2021森川里海溼地藝術季中,葉海地的作品《風之片語/Phrases of the Wind》便是重拾阿美族古老技法,以麻線懸掛陶片,藉此聆聽大自然的風,向土地學習之作。
Calay絲線(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提供/攝影Ken Wang)
作品思索藝術與生命
筆者感到這兩部作品,一為大地藝術、一為表演藝術,但似乎存在互文、對話的可能。顯然,陶甕不只用於日常生活,也是一種藝術品。同時,從沙土到陶甕鍛造的過程也頗具意思;作品中段,演出者一度於自天而降、發著金黃光芒的沙堆中嶄露童趣、玩沙的遊戲感,讓人想起規劃草稿、靈感爆發之類的創作過程;此處再現的,或攸關藝術創作、孕育豐盛之事,但也不乏其他可能。
雖然創作者沒有以言語說明,但從作品後段老人吟唱atomo的歌曲錄音則會發現,這是一個思索藝術、生活、土地、文化的作品,無疑也蘊含了創作者從與耆老、祖靈、阿美族製陶文化的連結與共舞之回憶中,敞開對藝術與生活的感悟。
Calay絲線(財團法人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提供/攝影Ken Wang)
綜言之,Pulima表演新藝站三個作品的創作手法、所屬族群不同,但都藉由學習母體文化,進而向內挖掘,並有所產出;之中不僅原住民文化尋根、族群認同及其與現當代生活的協調值得繼續努力,島嶼上多元族群對彼此的了解,也該透過更豐富的路徑與對話,以變得更加深刻,走得更為長遠。
註解:
1、作品相關訪談文章https://www.artqua.com.tw/post/padan(來源:《藝括藝術》)。
《Pulima表演新藝站》
演出|邱瑋耀、潘巴奈、林源祥
時間|2022/5/2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