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勢/知識生產——《肉身風景》中的「觀眾」位置
1月
06
2022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31次瀏覽

呂樾(台灣大學台文所博士生)


《肉身風景》是由 Meimage Dance 藝術總監何曉玫與數位藝術基金會共製的虛擬實境(VR)作品,並很大程度延續了《極相林》中對於「身體」的思考。可以說,《極相林》嘗試剝除了對於舞者的原本想像,使舞者藉甫演出開始時的儀式段落成為一組組肉身團塊,而此一由肌骨「強度」(intensity)而非「故事」敘事所組配的舞蹈演出,在很大程度上解消了「舞者(表意)」的連結,而是肌、骨、力量的持續流變(becoming)的無器官身體(OwB),並以此回歸到「極相」這個生態詞彙所指涉的「演替」本身。《肉身風景》則更進一步將「觀眾」加入上述提問,即「觀眾」能否,且又如何參與整體影像運動之中。

在《肉身風景》中,觀眾將置身於一個躺在無際灰色沙(山)丘中的巨人腹部,隨著巨人逐漸起身,觀眾的「觀看位置」也隨之移動,一路由右腳銜接至左腳、背部並「滑」上巨人的頭部,並且在最後(如果你願意的話)與巨人四目交接。整體而言,因為作品本身無明顯的敘事軸線,且扣除已被預設的移動路徑與巨人起身姿勢,在移動的過程中觀眾可自由選擇欲觀看的方位,是以不同的觀眾將擁有不同的體驗。重要且與《極相林》類似的是,因為觀察對象(巨人)的體積過於龐大而觀眾視野有限,除了少數時機,觀眾不太有機會見到巨人的整體形象,而只能看到某些巨大而無法掌握的灰色塊體在眼前揮舞,甚至因為周遭環境均為灰階色調,也模糊化了巨人與風景的界線,巨人因而成為地景的一部份。我認為,此處的問題或許不再是「舞蹈作品」的「意義」為何,或是否能「再現」或「傳達」某種由身體的藝術形式帶來的共感(尤其本作仍被視為舞蹈作品的「VR版本」),而是觀眾的視覺經驗與體感經驗如何、與能否參與作品的運動?

首先,因為《肉身風景》雖多次將觀者推挪至「立足點狹窄」的身體部位(如:膝蓋、頭頂),以至於視覺上認為自己即將墜落,但由於缺乏如具體的「突發驚嚇」或「墜落」等VR作品中常見的視覺驚嚇,觀影時的帶入感並不能說強烈。另外,雖有賴於呼吸音效的強大與起伏的巨人肚皮,加劇了巨人「鮮活肉體」的意象。但也因為此處的強烈「擬真」,更迫使觀眾意識到,其腳踏的並非柔軟且在起伏的軀體,而是堅實的地板。再者,觀者移動時僅能以「滑行」,而非「行走」的物理擺動。是以,即使觀者隨著巨人身體不斷運動,但觀感依舊弔詭地卡在靜態的景框(film)觀看與動態的「參與影像運動」之間。

在此提及觀影的尷尬並非要指責《肉身風景》不夠「真實」,或指出現有技術的限制。如同王柏偉所述,所謂的VR(virtual reality),有別於紀傑克提到的「虛擬現實」,並不指涉網路空間的「整體」想像,因該思考預設了「整體」之外尚有一個處於離線(off-line)的現實,且其中還有一個「觀察者」以指稱「網路空間」。相對的,在VR中「藉由『沉浸-互動』技術的幫助,多個平行世界得以同時出現,因而在「虛擬實境」中,世界之於觀察者的關係,從『再現』變成『呈現』(prasentieren),而觀察者與平行世界的關係,不再是「虛構性現實」,而是「虛構就是現實」(reality of fiction)」【1】。是以,上述視覺與體感經驗的斷裂並非意味著「現實物理世界」的不斷現身,而同為「『肉身風景』世界的一部份」,由此可見,將詮釋導向作品的不足並不具意義,而應一併納入其世界觀之中。但若將觀影時的弔詭體驗也視為作品的一部份,則此一在之間(in-between)的不協調又意味著什麼?

我認為,與其說何曉玫試圖藉「沉浸-互動」技術解消「舞者」與「觀眾」間界線,並使觀眾「體驗到精神化的地景,進而實踐《極相林》舞作編創時,對生命的想像、痛、以及身體共感」【2】倒不如說《肉身風景》中身體與視覺的反覆斷裂與不協調,既強調了「我(作為觀眾)」在場,也提問了在「VR」與「舞蹈」的脈絡中,觀眾如何被賦予能動性。在觀「舞」時,不只觀眾無法一窺舞者全貌,舞者甚至成為了地景意象(Image)與肢體殘塊,我們是否還能清楚指稱「舞者」作為生產意義的主動者?而在VR中,攝影機的視角與不協調的視覺/身體感不斷逼迫觀眾在靜態的景框(film)式觀看與動態的「參與影像運動」之間來回移動,每一次的移動與不協調都前景、並問題化了「觀眾」的觀看位置。當不管視覺或身體的體驗永遠都如此斷裂而艱鉅,觀眾永遠都只能依據地景的配置尋找對自身最有利的閱讀「姿勢」,不管是物理上的蹲在地面觀影,或是形而上的作品詮釋配置,在這個意義上,「觀眾」得以被作品「賦權」。若說《極相林》透過以肌、骨拼裝出的臨時器官拒絕了一個統一整體的舞者「形象」;《肉身風景》則進一步挑戰了「舞者(表意)-觀眾(接收)」的分工等式。舞作中,在使「舞者」成為地景的同時,「我」作為一個怪異的參與者,一個在巨人的平行世界裡格格不入的幽靈,反過來在身體感上被賦予了主動參與/不參與、詮釋/不詮釋的自主權,變相的破壞了觀眾往往作為接收者、被同感者的被動立場。

註釋:

1、王柏偉〈VR與形塑世界的三種模態〉,《藝術松》,1期,(2020,11),頁13。
2、參見《肉身風景》展覽介紹(https://dac.tw/from-flesh-and-blood-to-virtuality/

《肉身風景》

演出|何曉玫舞團、在地實驗
時間|2021/12/10 17:00
地點|台灣數位藝術中心

你可能還想知道:

《肉身風景》為2021新舞臺藝術節X數位藝術基金會─《肉身到虛擬:極相林VR展》其中一件作品。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觀賞《肉身風景》時,必須連續調整自己的身體與神經感知以維持和巨人的互動,彷彿就像孫悟空在如來佛的掌中一再「翻跳」,讓觀者親自化身成為作品中的一個角色,與另一個角色互動以完成演出。(黃復君)
1月
28
2022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
對於三位舞者各自想表述的情感,透過身體的質地、表情的變化與彼此之間相互合作又抗衡的轉換下,讓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想表達的情感投射和意涵。最後都爭累了,三人都躺在地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將歸回原點。
12月
10
2024
《密室三舞作》是一場驚悚又迷人的解謎之旅。「愛」造就著每一處的悲傷與孤寂,舞者的情緒濃縮於封閉的密室設計之中,在壓抑與奔放的對比下,體現愛的不可理喻,利用鐵器摩擦聲、玻璃碎裂、水滴落之聲效,試圖在虛幻裡尋求一絲希望與真實的線索。
12月
10
2024
在這部由七首詩組成的舞作中,光影成為情感傳遞的關鍵語言。從煙霧的迷離到雷射光的精準,光影的變化如同角色情感的軌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既象徵了探索過程中的迷惘與希望,也映射了生命課題的多重層次。
11月
24
2024
《密室三舞作》透過猶如儀式性的招魂的手勢,描述著人與人之間相互拉扯的情感關係,試圖在困境中召喚出人性中暗藏的魔鬼。三間密室以驚悚的氛圍綻放恐懼,然而,在毀滅殆盡的空間中,仍可透過舞者反覆的動作傳遞出人類對愛的渴望
11月
24
2024
《群浪》從電音和慢速中看到自由,放大生命的存在;從看似青春動感中探討其背後深層、關於身分認同的沉重議題。或許跟最後的結局一樣,沒有解答、沒有對錯;只不過,是以一種更為純粹,不常見的態度,切入觀察這個世界,在兩個端點中,找到一個舒適的平衡點。
11月
20
2024
編舞家林文中不僅運用了「無家者」的對話作為舞蹈主要配樂,在對話之間還慧黠地穿插了歌劇中的詠嘆調,壓抑、痛苦的情緒剎那間得到了一絲釋放,伴隨著優美的歌聲,彷彿讓生命獲得救贖般,一直沉溺於泥濘中的自己,也得到了舒緩與解脫。
11月
11
2024
就舞蹈身體而言,這個自我在台灣幾乎沒有經典涵義的傳統可言,把宮廟信仰或原住民祭典的身體性視為舞蹈,其實是事後的現代發明與自我證成。那麼,與其惘然去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魚,還不如把自己視為魚,並裝上感應器,游向汪洋大海,接通地球寰宇的種種感素。
11月
0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