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使我看《四情旅店》的最大動因,是售票文案中說《四情旅店》是「四位編導 一個命題 四段敘事 一齣戲」(原文無標點符號)。使用相同的舞台做不同的戲在台灣已有前例,例如2003年在誠品戲劇節的「一個舞台,四齣戲」,由世紀當代舞團、莎妹、台灣渥克、外表坊在同一個舞台空間進行演出。【1】相對於「一個舞台,四齣戲」由團隊各自發展、明確分割片段,《四情旅店》的野心顯然更大。演出人數最多三人,共享舞台設計(林仕倫)與燈光設計(黃諾行),都有統整視覺的企圖。至於聲音與服裝,則跟隨四個編導與敘事行走,保持創作者的自由度。在這限制與自由中,如何成就「一齣戲」?是觀眾與製作方的共同課題。
《四情旅店》的四個作品在身體質地、敘事內容上都風格相異,雖然能看到類似的元素,例如大量使用身體、舞蹈、錄音與聲響,但那看起來更近似創作的方法的共通,而非統整作品的身體(質地)、能量、或敘事銜接。與其說是作品之中有相連接的空間,我認為《四情旅店》正如那沒有標點符號的文案,不是逗號(明確的分隔)、也不是頓號(同義、並置、接續、積累),而是製造不同作品間的空格。序曲讓四個作品的演員同時在場上,轉到〈三生三世〉,接續到〈廢土旅店〉,以〈客房服務〉進入中場休息,再回到〈廢土旅店〉,進入〈蜜月〉,回到〈客房服務〉,最後以客房服務員談論四大和弦,接引眾作品表演者出來以四大和弦交替唱歌作為結束。【2】每個轉換都由同一位客房服務員彈吉他轉場,轉換時都有其他作品的演員負責;這些換場都是空隙(格),藉由演出者的重新現身,以及身著客房服務制服的技術人員,黏著了作品之間的不可交融處。【3】
舞台由黑幕分隔,黑幕以外亦有黑色薄紗,只有薄紗時,後側正中央透出一張雙人床,許多時候這張床都沒派上用場,有派上用場時也不一定有明確的用途或意義(隱喻、譬喻或任何象徵)。前側舞台依據作品交錯使用桌椅、推車(換場與〈客房服務〉皆有使用)、電話(只有〈客房服務〉使用)、浴缸、腳踏車(只有〈廢土旅店〉使用)、花盆(只有〈廢土旅店〉使用),開場的〈三生三世〉與下半場的〈蜜月〉都完整說完故事,〈廢土旅店〉與〈客房服務〉交錯於上下半場。
作品的〈序曲〉可能是我最喜歡的片段,包括演出提醒事項由王子川進行,提醒大家要上廁所已經來不及了,曾歆雁身著客房服務員制服,沈默演出登機後空服員的安全指示,大量的換場與流動,整體的空間感非常靈活,田懿葳的身體能量飽滿,阮煒楹躺在浴缸裡被抬出來又抬進去、腳踏車燈在黑暗中閃爍,不同的聲音片段與畫面並存,製造了多音交雜的繁複感。唯一的可惜與失落,或許是田懿葳在序曲中拿槍幹掉崔台鎬,最後演出中卻沒有死亡(雖然,當成是個獨立事件也沒問題)。
序曲的交雜讓人感到期待,可惜的是,《四情旅店》的多音共存也就只發生在那一刻。除了〈客房服務〉,其他作品不打散處理、獨自成立似乎也還行。〈客房服務〉脫離《四情旅店》會是什麼樣子,相對於其他作品,比較難想像,但相對的,〈客房服務〉似乎可以夾在任何相關命題的間隙。這個作品製造了《四情旅店》另一個鬆動的契機與空間,從曾歆雁一人分飾兩角的超現實狂想,到進入半真半假的自我陳述,她的演出賦予了換場新的意義。而劉曜瑄飾演的房務人員,在換場間彈著吉他,到最後對四大和弦的陳述,像是隱喻也像是直白地對應著四個作品與一齣戲之間的關係,四大和弦的「起承轉合」,尤其是結尾的「合」,特別讓人感到鬆一口氣。
這可能也跟身為觀眾坐到快要晚上十一點了有關係,當最後大家開始唱歌時,我一邊笑一邊流眼淚,好像是全世界都鬆了一口氣,至少我覺得水源劇場裡的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而那鬆動帶來了眼淚(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海筆子的《七日而渾沌死》)。與此同時,我心中產生許多懷疑,其中最大的懷疑是,這樣和諧的結尾,究竟所為何來?這又帶回了〈客房服務〉這個作品,從虛構的故事進入表演者自己的故事,是否也意味著其他表演者也變成了自己?這種和解,是一齣戲的必要,還是這個共同製作的必要?是演出/上演和解,還是演出團隊透過演出和解?當然兩者沒有絕對互斥,也沒有必然關係。一齣戲的「和解」,往往都在結局,這也意味相對可預期的結果。如果個別作品大多完整,是否嘗試去創造更大的流動感甚至斷裂,會比安全地把故事說完更有意思?
假如真要以「起承轉合」這四大和弦當成「一齣戲」,那我想,或許是看不到那序曲暗示的多音繁複,帶給我些微的失落。「序曲」是演出前半個月所有團隊到位才產生的,這並非不合邏輯的創作過程,書是成稿了才有前言,論文寫到結尾才開始改序章。然而,重要的是,這篇序章暗示了什麼,說明了什麼,而序章展開後的過程,促使我回頭檢視這暗示的真實性。在節目單中,四個作品使用了書名號而非雙書名號,說明了將四個團隊的作品同置一處的意念(雖然,其中並不一定有共生死存亡)。而在現場,序曲眾聲喧嘩的氣息,〈廢土旅店〉與〈客房服務〉的交錯出現,說明了技術與敘事上時空交錯的企圖,如果真的硬是要逼迫自己腦補敘事,我也可以說服自己〈三生三世〉裡的女作家,寫出來的故事就是楊景翔的〈蜜月〉。然而,我並不覺得統整的敘事是這個製作企圖成就的「一齣戲」,以換場的流動與序曲來說,用不同的作品創造出空間與能量,說服觀眾這空間與能量的層次與多義,可能更接近《四情旅店》對「一齣戲」的期望。
演出全部結束後,再回想序曲,很像是看到特定電視頻道的「本季預告」,所有影集剪成一分鐘預告,雖然劇情各自獨立,但湊在一起看,卻覺得好像是「一回事」。《四情旅店》的序曲就給我那樣的吸引力,但後面發生的事情,也真的很像在同個電視頻道看著不同的影集,那個「一」,比較偏向「一個電視頻道」,而非「一個節目、不同集數」。如果延續這「一個頻道」的比喻,讓觀眾覺得還在同一個頻道上,維持著一定的能量,其實已是一種成就。
可惜的是序章的潛力,在眾聲喧嘩的開始後,慢慢變成單音交錯;串聯與拆解之間,能量雖然還在,流動卻少了很多。或許這牽涉到創作者花多少時間磨合與共處,牽涉彼此對於「一」的想像。觀者的「一」、創作者的「一」、表演者的「一」,都不一樣。究竟《四情旅店》能不能被稱為「一齣戲」?四個和弦彈來彈去,到底是為了甚麼起承轉合?在這製作中,似乎是完全跳躍思考的〈客房服務〉,幫助了其他起承轉合相對完整的作品,成就為一齣戲。〈蜜月〉的演員崔台鎬在節目單中期待的「主觀破壞」,總覺得似乎還少了那麼一點。或許《四情旅店》可以更加推進的,正是這種創作者與觀者的自我破壞。可惜的是,那種快感,在這次的製作中,可能只是初嚐滋味。
註釋
1、關於「一個舞台,四齣戲」,于善祿有一篇有趣的評論,最後討論企劃概念與藝術節的關係,在《四情旅店》或者藝術節相關的操作中,還是有一些可以互相對照之處。http://www.sancf.org.tw/SANCF/forum_detail.php?typeid=15&typesubid=2&fid=21
2、這個順序並不代表就是全部的換場,而是記憶中「有印象」的換場,忠於身體與記憶的印象,主要是為了捕捉當下的感受,如有遺漏,尚請見諒。
3、節目單中,李玉玲的合創紀實〈我房間中有你,你房中間有我〉也形容李銘宸的〈客房服務〉是為了串連以發揮「黏著劑」功能,這個動詞的使用與我觀看的感受完全一樣,四個作品的結合更像是「黏著」而非其他,不管是交融、連結、對話或任何其他動態。
《四情旅店》
演出|創作社(楊景翔、李銘宸、陳恆輝、王子川)
時間|2016/09/02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