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舞蹈在開演前有一種趨勢,舞者三三兩兩在台上暖身,甚至交談,如此布局好像在說「我們就在你們(觀眾)面前放鬆、暖身,沒有距離喔。」作為一種打破劇場觀演幻覺的方法,看似與觀眾親近,有時卻置入另一種距離,畢竟舞者總是專心暖身,交談也僅限台上,甚少將注意力投入觀眾席,否則,大概會被辨識為分心?如此,觀眾依然是隔著玻璃看演出。
說到「打破」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距離,《拉歌》除了作為一件舞蹈作品在展演中的「破」以外,似乎也作為一個攪動既定展演認知的劇場事件。怎麼說呢,布拉瑞揚在《拉歌La Ke》一開始便無意製造觀演幻覺,各種有意思的小地方於焉而生。
最明顯莫過於觀眾入場時,台上表演者(舞者、歌者)不刻意將注意力收束台上,而是邊暖身、邊保持對台下的開放,偶爾與觀眾交流寒暄也不奇怪,和著現場樂手、歌者的音樂,有那麼一剎那,我以為時空錯置為部落朋友聚會的場合,彷彿來到表演者家中做客,而非進入劇場的神聖殿堂。又如,身兼表演者與行政的林定,一開始著表演服裝於入口處,忙著招呼觀眾入場,鼓勵大家索取節目冊並自由樂捐,待觀眾就定位後進入表演空間,更於作品尾聲分享身兼行政與舞者的孤獨與難處。此刻,台上那位左搖右擺、上下顛簸、不斷從椅子上跌落的獨舞者林定浮現腦中,他眉宇間帶著愁容,默默顫抖、隱隱微動,卻也自得其樂。
除了台上台下相互交織,「破」也單純發生在作品中,當林定隱隱微動的身體,彷彿以孱弱之軀對抗各個述說生命之灰的個體:排灣族青年馬聖淵說著父親酗酒的問題,另一位排灣族女性歌樂恩.達力谷說著原住民在現代化過程中傳統文化(名字)不被重視的窘境等,種種當代原民所遭遇的困頓,最後,總在自嘲自娛下解脫,好比歌樂恩.達力谷以詼諧口吻講述名字不被重視,玩笑中,無奈其實若隱若現。不斷從椅子上跌落又站起的林定,在大家一陣笑鬧:「會不會痛啊,摔很久ㄟ」,彷彿瞬間從黑洞被拉出,畢竟生活還是要繼續。
布拉瑞揚不刻意引導表演者的即興應對,「做自己」於是流露,而正是這種存在狀態,讓一個並未特別強調「原民文化」的作品,反而透現我有限認識中的當代原民樣貌:歷史所積澱的創傷無法忘卻,但生活總要繼續,歡笑成為必備,創傷成為身體。所以,即便不若年輕表演者的身強體健、精力充沛,甚至最後因抵不過耐力賽而爬行退場的林定,他默默顫抖、隱隱微動的存在卻令我無法忽視。又看到,歌樂恩.達力谷與章素琳,兩位資深的原民表演者,義無反顧地將自己交給土地(地板),投入重量與速度,踩踏出扎實律動感,迎風前行,那份貼近土地的初衷混合著回復傳統姓名的困難繼續走著。三位領路人,拉著年輕人的手,無論來自任何族群,一同歌舞唱和,共振體內最直接的律動。
無論是作品中的「破」,或是做為劇場事件的「破」,藉由原住民的某種生活態度與情境(如投幣式卡拉OK、運動會),除了翻攪劇場可能存在的疏離(有時甚至是親和下的疏離),更將當代原住民身上可能存在的各種樣貌,無奈、詼諧、創傷、歡樂之間的矛盾與拉扯,「破」於這一進一出、虛實之間,逐漸貼近那隱隱的灰。
然而,不諱言在現階段上,共振尚有些參差不齊,依稀可見年輕舞者離「自己的身體」還有距離,鬆緊不一,但若將「找身體」或「找自己的身體」視為長期計畫,方法便是重點,種種在《拉歌La Ke》中透現的原住民表演或存在狀態,或說一種生活情狀,似乎正為布拉瑞揚舞團的身體們與表演方法拉出一條道路,也許尚在霧中,但前方有燈閃爍引領,他們拉著手,唱著歌,前進。
《拉歌La Ke》
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時間|2015/07/11 14:00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