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剛華(特約評論人)
僻室於果陀新竹FUN青輕劇場製作的《移動島嶼》,是從2022年開始發展(曾於2022年底於僻室的Open House活動進行呈現),由出生澳門的吳璟賢創作與演出。演出以賽車遊戲畫面開啟,並以「私家車」、「來佬貨」、「着草」、「食得咸魚抵得渴」四句粵語小教室作為經緯,架構出本次演出的敘事:作為一個來自澳門的劇場工作者,在臺灣求學之後想留下的故事。
本作於新竹縣演出的前一日,恰好是妮妃雅(Nymphia Wind)在美國魯保羅變裝皇后電視秀(RuPaul's Drag Race Season 16)取得冠軍的節目播出,這個巧合令我不禁將兩位創作者放在一個框架下思考,他們各自在作品中對於故鄉召喚不同的層次與面向。妮妃雅在節目中透過變裝將自己的身體作為媒介,在他地傳遞並轉換自身的故事與所屬文化給觀看者,並在過程中強調自身對於臺灣之歸屬與認同;而相對於此,吳璟賢召喚故鄉的目的,則是選擇轉身面向他地/臺灣,企圖在臺灣找到穩定生活的方式。這並非在孰優孰劣層次上的評價,而是單一個人在「認同」的框架中所展露的不同面向。更進一步描述,吳璟賢在作品中並沒有透露他是否「想要變成臺灣人」之議題,而是在故鄉與他地之間選擇了後者,是故召喚出的故鄉/澳門成為了一種推力,驅動他的「移動」與隨後的「留下」。
移動島嶼(僻室House Peace提供/攝影吳峽寧)
在《移動島嶼》的演出段落中,創作者藉由Google Map展現澳門全境對比香港赤臘角機場在地理範圍上的狹小,隨後將投影畫面移動至澳門與中國大陸的邊界——拱北口岸,並透過搜尋一個名字,講述了一段關於他父親的故事。他的父親在進出拱北口岸出入境檢查站時,總是會被海關多加盤查,原因是他的父親與澳門民主派立法會議員吳國昌同名同姓。這個故事對於筆者來說是令人玩味的溢出。作品中除了粵語小教室外,尚有一段在表演設計上刻意加速的澳門簡史,除了這兩段帶有科普性的資訊以外,其餘敘事皆圍繞在創作者個人的經驗與感受,是以「吳國昌」的故事在創作者的安排下被「巧合地」呈現,從個人內部的感受溢出至外部的社會環境,對觀眾開展了創作者在其環繞的主題:「移動」與「留下」,兩者選擇間潛在的曖昧詮釋。然而,這樣的溢出並不持久,創作者隨後將觀眾的視野帶回那部他駕駛的「私家車」,回到了其內部的經驗與感受。
相對於妮妃雅在參演魯保羅變裝皇后電視秀過程中對於其國家認同表達的主動性,《移動島嶼》中的吳璟賢對於其身分認同是被動的。這並不是指創作者對於該議題沒有意識,更準確來說,這個作品的意圖並不是要討論身分認同議題,而係聚焦在創作者以自身生命經歷作為媒介(作為一個澳門人選擇來到臺灣),講述外部環境與自我實踐之間的漂泊與擺盪狀態。而這樣的經驗分享展現了一種普遍性,得以讓觀眾跨越不同的國家與認同身分投入,對於在該生命階段的處境產生共鳴,這個作品就不僅僅是特屬於澳門人來臺灣唸書後在澳門與臺灣之間徘徊的故事,更能觸及有離開故鄉前往他地奮鬥之經驗的觀眾置入自身情境。雖然創作者聚焦的主題很精確,但這個故事展現的普遍性,也引發筆者思考這個故事是否欠缺了某種特殊性呢?於此,先覆蓋一張卡。
移動島嶼(僻室House Peace提供/攝影吳峽寧)
在演出的敘事美學上,創作者以口語言說為最主要的文本敘事策略,輔以身體表演,呈現出自我的生命故事,過程中將情境數次切換,包括虛擬的賽車遊戲畫面、粵語小教室與澳門簡史、內政部移民署申辦證件的場景、Google地圖中的澳門,以及一名劇場創作者所站上的舞台等,藉以營造出脈絡清晰的觀戲經驗。演出的末段,創作者以一段富含詩意的譬喻收束作品——「坐上駕駛座後都有兩秒鐘的猶疑,重複確認所處的現下是在澳門還是臺灣」(此段文字為觀戲後的記憶概述),回應了其在節目單中的自述:「⋯⋯但移動與留下不可能單一發生,我們始終會在這兩者之間漂泊⋯⋯」,再次表現文本的主要命題。《移動島嶼》的創作者在為期兩年的田野調查與前期呈現的工作後,於其設定的作品框架與敘事策略中,「清楚地」呈現出他在這個生命階段的個人故事。
於此,翻開前面覆蓋的卡,召喚出蕉佛——妮妃雅。
妮妃雅在電視秀的參演過程中,我觀察到她除了直接露骨地使用象徵臺灣的符號,她更透過轉譯的方式掌握符號,將詮釋符號的權力置放到她的變裝,也就是說妮妃雅的變裝本身決定了符號背後的意涵。譬如,妮妃雅以日本舞踏為靈感的變裝,在美國版的魯保羅變裝皇后秀上展現她對該集主題Dancing Queen的詮釋;透過她的變裝,將日本文化的符碼放在自己強調的臺灣人之身分上,她掌握了世界看東亞的一種想像角度,並混合、逗弄它,將近代歷史與文化上的臺灣詮釋成自己的版本。透過整季的節目,妮妃雅説了一個對特定族群而言相當具有普遍性的故事,但是她藉由變裝重新演繹自身的故事並展現其獨特性,使之成為不可被取代的變裝皇后。本文對妮妃雅的召喚不是將吳璟賢與之放在同一個測量器上比較,而是僅藉由兩著皆面臨故鄉/他地的情境,試圖在有限的框架討論其開展之不同的內在感知與轉化出的創作面向,但是兩者所面對的實際情境與對象仍有相當大的差異。
移動島嶼(僻室House Peace提供/攝影吳峽寧)
如果「變裝」是妮妃雅說故事的媒介,那麼吳璟賢說出《移動島嶼》這個故事的媒介是什麼?
作為一個劇場展演作品,《移動島嶼》若是一部「私家車」,文本像是一條清晰卻稍嫌筆直平整的公路,公路上最令我玩味的風景是一間牙醫診所與另一間議員辦事處都掛著「吳國昌」的招牌,而旅途上更多是在車上聽司機說故事。《移動島嶼》敘事的策略更偏重在口語言說,這並非對或錯的選擇;言說造就了故事被精確地傳達,同時也讓劇場裡其他非口語言說的敘事方法退位,雖然「清楚」,卻也犧牲了劇場本身作為一種體驗的功能,這是筆者在觀戲後在雞蛋中硬要生出骨頭的念頭。
文末,我作為一位在處理自身移民身分的創作者,想分享一個(曾經,也持續)被質疑的問題:「你個人故事到底有什麼重要的?」這個提問的解答或許有、或許沒有,甚或這個問題一點也不重要;但若細究這個問題,可能因而發散出諸多思考的面向,藉此探索個人感受、經驗與外部環境、歷史、政治、族群等層面的相互關係,找到另一種訴說自身故事的框架與策略。
《移動島嶼》
演出|僻室House Peace
時間|2024/04/20 14:30
地點|新竹縣政府文化局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