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會/劇場本質的迷航《「一人之海」音樂會》
12月
09
2020
「一人之海」音樂會(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顏涵正)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898次瀏覽

顏采騰(專案評論人)


要為一場音樂演出或音樂專輯命名,大多不離以下兩種路線:一是直接了當地擷取該演出/專輯的主打曲曲名、或乾脆以歌手/明星獨奏家自己為名;二則是為這些原先散落而獨立的樂曲,找尋內在或外在的關聯──內在可能是其共享的某種個殊背景或情感傾向、外在則是由演出者「節外生枝」,賦予樂曲額外的詮釋與意義。

乍看之下,這次國家兩廳院邀來音樂創作人陳建騏及多位知名歌手,將其過往歌曲與配樂等舊作翻新並串聯、作一「二十年創作生涯總檢視」【1】的《一人之海》屬於後者。然而事實上,這場演出並不僅僅是「有著漂亮名字、有整體新概念統整的音樂會」那麼簡單。

雖然節目名稱開宗明義寫著大大的「音樂會」三字,【2】但在開演前,數名演員便已經或臥或坐地預置在舞台上;除了三台鋼琴、小型管弦樂團的座椅之外,台上還有幾張舞台佈景般的椅子、以及兩座高聳的立臺;再讀了讀節目單,我便發現「一人之海」並不只是無實際指涉的唯名而已,更像是此演出中,陳建騏意圖將所有樂曲統合為一個大整體、並進一步提升為音樂劇場(Music Theatre)的核心概念。

討論主題名稱、演出性質的定位有什麼重要的?這關乎創作者如何統籌佈局、如何整合舞台上/後的各個元素、也關乎觀眾如何欣賞並理解台上發生的種種。更直接地說,《「一人之海」音樂會》從本來可能的一場回顧式音樂會逐漸走向劇場、並用「海」、「航行」等等的意象暗喻陳建騏自身的音樂生涯,並逐步建構演出時,整場(齣?)演出的本質定位也漸漸地航向了迷途。


帶不走觀眾的意象獨航

全場的燈光絕大多數時候是十分昏暗的深藍色系,似乎是暗示著「海」的意象貫穿;樂曲間的轉場則多以近乎全暗、有如劇場換景似的方式過渡,似是強力地宣告此演出的劇場一體性。

演出起初的感覺其實還不錯。全場近乎全暗,只見得彈奏管風琴的陳建騏一人。音樂以持續的渾厚低音為底,穿插連續、強烈卻又隨機的不協和音程;而在長音時,陳建騏一手按著鍵盤,一手調整音栓,造成同音但音色不斷變化的效果,頗具視覺和聽覺的雙重效果。

「一人之海」音樂會(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顏涵正)

但,在管風琴演奏後,緊接而來的卻是一段夏宇/李格弟帶來的無伴奏讀詩,其內容一時之間難以讓人和「海」的主題聯想。從這個突來的純詩意插入段開始,愈來愈多的意象元素湧入了舞台上,《「一人之海」音樂會》也開始慢慢溢出了音樂會/音樂劇場的範疇。

隨著演出的進行,台上的演員時而舞動椅子【3】,時而揮動光棒【4】、不停變換走位並擺出各式形狀排列。這些元素過於抽象,一方面難以在觀演當下直觀地理解;一方面又和音樂的進行過於疏離,讓人疲於猜測意象又受其干擾而不能專心聆聽音樂;類似的情形發生在三段連續的電影配樂──巨大的立臺正面被用於投射相應的電影濃縮畫面,給予觀眾過多的視覺資訊,同樣地喧賓奪主。

我們當然可以說,這些音樂大多是劇場音樂或配樂,而非獨立自存的作品;但這些配樂脫離原作品獨立演出所造成的缺遺,是否有必要用一些更抽象而滿盈的諸元素來填補?再加上急於時時變換的燈光效果,彷彿音樂本身其實不被信任,必須要用許多紛雜的綴飾才得以填補創作者內心的不安。

說到這裡,陳建騏在開場前便展露的(音樂)劇場野心,其中「劇」的方向性在哪裡?根據我閱讀節目單的理解,整場演出被比喻作一場航行,海則是象徵陳建騏作品及其音樂生活人事物的總和;但光從這些曲目、朗讀詩詞的段落相連,實在讓人無法看清這段「航行」的航向,音樂卻也在滿溢的意象之下漸漸地被中性化、退縮成次要的角色。


演出本質的紊亂

所以,回到此文關切的問題:這場演出的「本質定位」到底是什麼?《「一人之海」音樂會》的主體到底是誰?

是陳建騏嗎?但除了寥寥幾首新創作,其餘的歌曲只是稍加重新編曲過的現成物;且他並不是時時刻刻都在場上作展演的主角,半數時候反倒是如導演般隱身的狀態。那,是舞台上的演員或甚至是導演黎煥雄的策劃嗎?但那些視覺與空間的劇場元素鬆散而抽象,無法構成自足封閉的體系,就功能來說仍只是音樂的襯托。那麼,是諸位明星歌手嗎?好像也不是:《「一人之海」音樂會》不若音樂劇(musical)有戲劇情節的男/女主角的位階作為焦點,歌者們交錯地前後上台演唱,最終也都只是比重多了一些的展演者之一。

「一人之海」音樂會(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顏涵正)

舞台上演示的種種一再地給予觀眾強烈的「(音樂)劇場」暗號,但也僅有幾個稀薄的元素貫穿並支撐整場;演出的內容仍舊只是各種配樂、歌曲、讀詩的短演串聯,並未被其他手法賦予整合性的新意。這些舞台上發生的人、事、物所圍繞航行的,最終好像只是一個「海」的抽象意象空殼,是陳建騏音樂生涯的客觀化形象投射。在這形象下,詩、音樂和劇場都只是供物而被降格為同階級,因而在演出中相互讓位又爭鋒,最終使其變成一場本質的迷航。

演出的尾聲,由許含光朗誦自己創作的詩(沒有背景配樂),之後聚光燈投射在一臺迷你玩具鋼琴上,陳建騏盤坐在舞台上,彈了一小段獨奏後便緩步離開、消失在黑暗中,演出也隨之結束。這是劇場──甚至不是音樂劇場──的手法,因為賦予此橋段意義的並非音樂本身,而是「玩具鋼琴」、「成年與童年的交會」以及「離去,旅程未完」等等的實際物件、動作和抽象概念上;彈奏的音樂反而退縮成了相對無關緊要的元素。【5】到這裡《「一人之海」音樂會》已經脫離標題預設的音樂會質地,而被純粹的劇場概念吞噬了。


「劇場」之外、詩意之後

就算我們退幾步忽略《「一人之海」音樂會》的定位問題,而只微觀地看(歌唱)演出的表現,也實在難以讓人滿意:這次受邀演出的歌手雖都頗具聲望,但當晚真正有良好現場演唱實力的,僅有魏如萱及洪佩瑜二人。以「演出者」為主的演唱會,和《「一人之海」音樂會》主體性畢竟不同,這些歌者必須一唱即到位;但餘下如柯智棠、許含光、Crispy脆樂團男主唱Skippy在音準、表現力等面向都相對貧弱,尤其是全場首發開唱的柯智棠似乎顯得相當緊張,若真要找尋什麼原因的話,大概也是因為《「一人之海」音樂會》本身帶來的濃厚劇場氛圍,並非習於演唱會的歌者們熟悉的環境吧。

相較之下,擁有音樂劇演出經驗的魏、洪二人表現就相當精準而優異。尤其魏如萱的〈Ophelia〉一曲,循環式的單歌詞副歌反覆堆疊張力最考驗歌者的現場實力,而魏現場強大的控制力與爆發力無疑將該首歌完全地駕馭,是我私心認為當晚的最高潮。

除了歌唱及視覺的意象演出之外,還有不少純台詞及詩句的朗誦,這部分僅有夏宇/李格弟能予人魅惑的吸引力;其餘穿插在音樂劇樂曲間的演員唸詞都相當生硬,這也成為了《「一人之海」音樂會》的劇場張力被層層削減的原因之一。

當然,上述這些或好或壞的成分,最終都終將消融在若有似無的「海」的主題中。

寫到這裡,我對於自己在上述做出的評論多少還是有些遲疑:畢竟《「一人之海」音樂會》裡頭的所有意象和佈局,在抽象概念的層次上是多麽地合理而優美。翻開節目單的其中一頁,介紹節目各段落的那篇文字充滿詩意,也看似將整場演出賦予了完整的方向性;但節目單的精美文字終究不屬於演出的一部分。若一場表演需要仰賴這麼大量、外延的文學性字詞才得以成立的話,那也僅僅只顯示了:創作者用音樂、劇場語彙說故事的功力還不夠深。

詩意很美好,但詩終究只是詩、和任何的表演藝術形式都終有本質上的鴻溝;《「一人之海」音樂會》似乎讓我們見證一場從詩意的片刻靈感上升至音樂會/音樂劇場,最後卻喪失音樂自身詩意的弔詭。要解消這個弔詭,或許需要創作者對其作品還有觀眾的放心:音樂的表達力量比我們想像得強大,觀眾對於音樂的領略能力也沒有我們想像得那麼貧弱,希望下一次與其相遇能聽見音樂放心地說著自己的故事。

註釋

1、來自兩廳院售票系統的宣傳文字,網址:https://reurl.cc/D6kp2m

2、同前註;另可見於兩廳院官網等處,網址:https://npac-ntch.org/programs/4288

3、可能是對應《櫻桃園2047》的劇院背景,以及《時光電影院》的電影院本身。

4、可能象徵「海」的波光。此註與前註參考自節目單〈節目介紹〉的各段描述,然而只是我的主觀猜測,不能完全確定。

5、此段的主題旋律可能和前面的管風琴獨奏或三鋼琴重奏相關,但我未能詳加確定,實為身為評論人的疏失,特此說明;然而,此段的主要重點無論如何都不是音樂,而是「陳建騏彈玩具鋼琴,隨後離去」這件事本身,因此本處的論述仍然成立。

《「一人之海」音樂會》

演出|陳建騏、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20/11/26 19:30
地點|國家音樂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這場音樂會中清晰可見巴赫清唱劇中所存在的手法和素材上的多樣性。更能聽到音樂中存著新教聖詠曲與天主教複音音樂的作曲手法,在音樂形式上也隱含了義大利的協奏(唱)奏鳴曲中的重現段落形式(Ritornello form),以及三重奏鳴曲(Trio Sonata)中,三個聲部對位線條的處理。
10月
14
2024
此時此刻,誰能說沈默不語的凝神傾聽,就算它是最好的方式,是古典音樂唯一的欣賞方式?
10月
12
2024
北市交今年的年度歌劇自己獨挑大梁,自製的《波希米亞人》讓樂迷得以欣賞該劇的另一個版本,然而新製作最大的挑戰在於導演使否能帶領製作團隊,提出完全不同(甚至是針對在地觀眾)的獨到見解讓觀眾有不同的體驗?反之則僅限視覺上的耳目一新。
10月
11
2024
《桃花謎》並未直面同性議題,韓沖突然接受湘雲之愛意、二人互有情意之轉折讓劇情回歸傳統生旦愛情戲,實以性別霸凌議題為主體,輕輕地觸碰到同性情誼邊界。
10月
10
2024
他用他男低音特有的音色來詮釋,更能感受到旋律中所埋藏的詩意,對生命、對記憶的那種深刻的呼喊,也為今天的這些音樂中的兒女情長和生離死別,做了最好的註解。
10月
04
2024
樂興之時和導演鴻鴻的勇敢實驗精神,似乎為台下眾多樂興之時的樂迷,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夜晚。然而在激情過後,在解構了普契尼的歌劇之後,我們還是得思考一下:普契尼音樂中純粹的藝術性崩解後,就像時興的分子料理一樣,巧思之後究竟還剩下什麼?
10月
04
2024
在這個製作版本中最成功的,莫過於舞台場景的設計與呈現。這種呈現方式讓觀眾隨著四幕劇情的發展,在視覺上彷彿參與了一場藝術史上的名畫饗宴。
9月
25
2024
當代箏樂的異域風潮的形成,卻是始自於中國作曲家們企圖以未受到西化影響、純粹的民族音樂作為素材,發展出具有東亞民族文化特色的作品。
9月
25
2024
透過效果器,吉他不再是吉他,如同黑膠唱盤也不再是黑膠唱盤,這些「樂器」不但是打造實驗之聲的管道(channel),更進一步促成了全新的聲音景觀(soundscape)。
9月
2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