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依彣(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如何做一隻好吃的雞?反烏托邦式的動物寓言:《雞雞好吃》
《雞雞好吃》從劇名開始就充滿濃厚的戲謔效果,藉由兩隻雞:阿萬與阿澎在養殖場的反覆對談,討論作為一隻「雞」的人生與自由的意義,反諷當代人爭取功名,如同機械一般生活,渴望自由與成功,最終卻失去自我,被社會徹底同化與湮滅。
這是一齣可愛卻殘酷,甚至相當獵奇的作品【1】。戲劇從開始就不斷藉廣播和音樂播報,告訴阿萬、阿澎要做一隻有用的「Champion」(冠軍)雞,介紹著成為Champion需要養成的規律習慣。阿澎就如同我們身邊都會出現的典範,熱情、勤奮、充滿理想,急切地成為下一代的「Champion」;然而阿萬卻自始至終不斷地疑惑、糾結,不願意日夜重複著相同的事情,反覆提問做這些事情的意義。
劇情在雞兄弟兩人不斷地爭辯與廣播的催眠中一天又一天過去。機械式的健康快樂生活讓阿萬想要逃離,卻迷失在了如同迷宮幻境的養殖場內。最終阿澎成為了夢寐以求的新一代Champion,阿萬也被徹底同化。
雞雞好吃(金枝演社提供/攝影陳少維)
戲劇結束在阿萬滿口鮮血地吃著那最優質的雞肉,Champion雞。
金枝演社利用非常成熟的語言刻劃《雞雞好吃》的寓意,台語「咯咯、砵咯」(ko̍k ko̍k)的仿雞叫聲都相當真實,整體的結構與轉場都令人眼睛為之一亮。養雞場裡的競技鬥爭,雞隻內心的矛盾轉換,用精巧歡愉的布景形象切入了社會的殘酷與陰暗。
究竟為何要成為Champion?當代社會陷入相似的泥沼之中,人們如同阿澎一樣充滿熱情地進入這個社會,所有的資訊都在教導如何「成功」,我們急切地照做、迫切地期許自己走向終極的目標。但若有人如阿萬一樣問出:這樣有用嗎?駁斥與教育的聲音便會出現,因為成功只有如同既定模板的Champion一樣才有意義。隨著時間與重複動作的洗腦,人們不再有批判與思辯性的思考,只是無條件接受由上而下傳入的所有訊息,呆滯、機械、單一與無感變成了常態,這是一種集體性的悲劇。自由是每個時代都在追求的宗旨與目標,然而我們卻都被社會給同化,失去了熱情與初衷,最終如同在熔爐中徹底消失。
廣播依舊播報著快樂的音樂,放送著成為Champion雞的驕傲,但卻隱藏了那些所謂最優質的冠軍最終的結局,讓養殖場的所有雞隻永遠失去時間觀與質疑的能力。
董悟還是動物?現代聊齋:《籠子裡的白狐》
相較於魔幻寫實的《雞雞好吃》,下半場的《籠子裡的白狐》是一齣現代版的聊齋志怪獨腳戲,由施冬麟一人完成說書、吟唱、肢體、操偶與多角色扮演的工作。戲劇不僅融入了諸多的劇場元素,更帶入了動物時事馬來貘「英雄」的意外死亡事件,為這齣戲增添了一絲風采。
這是一齣怪談,看似在談動物園管理員董悟與白狐間的人獸情感,但本質上卻抽絲剝繭董悟作為「人」的內心複雜世界,以及在失去作為人的價值以後,他剩下的存在意義為何?
籠子裡的白狐(金枝演社提供/攝影陳少維)
作為動物園管理員的董悟,具有能夠聽到動物心聲的特殊能力,因此幫助動物園完成許多的任務。然而董悟卻是一個具有社交障礙的人,無法自然地和他人進行交流,他唯一能夠傾訴的對象是一隻白狐,而白狐也彷彿能夠理解,聆聽與回應他的話語。白狐表示自己是一隻修練的狐妖,與董悟有著三世情感,兩人本就是相愛的戀人。隨著劇情發展,董悟越來越逃避現實,著迷並且渴望與白狐有更多的親密接觸,最後甚至全身心與白狐交合,一起陷入瘋癲的幻境中。
動物園裡的千奇百怪,以人為媒介穿梭在生靈之間,這齣獨幕劇,施冬麟用京劇唱腔的變化,講述白狐與主角的累世感情,轉化人狐之間的複雜情愫。節目介紹用「逃避」、「著迷」、「渴望」、「入神」四個引號來描繪董悟的轉變,更進一步地說,董悟對於白狐的著迷與渴望入神是源自於逃避,他真正想逃離的就是自己的內心世界。
董悟的父親,是造成他內心瓦解的元兇。董悟之所以與動物擁有奇妙的連結,需追溯至他的孩提時代──他親眼目睹了父親在他面前支解了自己視為朋友的黑狗,每個殘忍的動作、每分冷冽的眼神,和那一句彷若鬼魅般的提問:「欲食無?」(要吃嗎?),父親親切的微笑,卻徹底擊碎了董悟幼小的內心。他聽著黑狗掙扎地呼救,卻只能無能為力地佇立,靜靜看著一切發生。一直到董悟親手埋葬了黑狗,那可怕如同夢魘的聲音才完全消逝,然而董悟彷彿也將完整的自己也給埋葬,隨著黑狗一同進入到那無盡的黑暗之中,成為支離破碎的肉塊,不見天日,再也無從修復。
與其說這是聊齋志怪,我更傾向將這部作品放置在當代的情感與個人問題來討論:董悟之所以陷入近乎瘋癲的狀態,源自於他與女友變質的關係。女方認為董悟花了太多時間在動物園的工作上,最終提出分開,面對心靈寄託離自己而去,不擅長表達自己情感與想法的董悟,不知該如何面對與處理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因此,最終在女友歸還戒指的時刻,董悟極其殘忍的將心愛的她殺害、分解,甚至將這些人肉餵給了白狐,對董悟而言,這一切都發生在無意識中,他只能更加瘋癲,只能陷得更深──只能繼續與白狐糾纏在一起。
籠子裡的白狐(金枝演社提供/攝影陳少維)
為何有人如此殘暴?這是我們看待社會新聞時常問的首要問題,但我們卻很少提問,為何瘋狂?
《籠子裡的白狐》必然是一齣關心社會的戲劇,從劇情開始便花了相當長的篇幅暗諷人為失誤導致動物死亡的悲劇,又如後期提及董悟精神狀況殺害女友的憾事等,這些都是現實生活裡真實存在的事件。所謂的聊齋志怪,反映的其實就是社會現況,「怪」是指異常的事情,白狐是否與董悟有三世情感我們無從得知,但董悟的精神狀況異常卻顯而易見。當他帶著便當躲躲藏藏時,無人真正關切他是否有異;當董悟在園區內與白狐做著荒謬不可言喻之事時,發現者第一時間卻是上傳網路,大眾的攻擊讓董悟越發癲狂,更加深陷於與白狐的依戀關係。《籠子裡的白狐》巧妙地安排了說書人這個角色,以局外人的角色講述這個荒誕的故事,然而說書人就如同每一個觀眾,我們都在說董悟「怪」,都在看他與白狐在籠子裡的荒誕,但卻都忘記了董悟作為一個人,他為何會走到今日的處境。他失去了生而為人的目標,也在失落感情裡徹底失去了自我,無止盡的孤獨日常中,董悟成為了可怕的加害者、可悲的失語者。
劇末董悟為了與白狐廝守,將白狐也吃進自己的身體中,兩者合而為一,董悟彷若成為了「動物」,不再是一個人,而成為了徹底的獸。
從表面層次來說,《籠子裡的白狐》是一齣現代版的聊齋誌異,是一段人獸戀的寓言故事,但實則他講述了人在經歷某種衝擊後,精神上可能出現的異常狀態。進而點出了當代的社會議題,「獸化」的概念,董悟的殘忍如同一隻動物一樣,殘暴地撕咬了一條鮮活的生命,將生命只視作了一盤食物。然而,戲裡那些恥笑著董悟的大眾,或許也有作為觀眾的我們,似乎也一樣嗜血,並不比猛獸好上多少。
雞雞好吃(金枝演社提供/攝影陳少維)
人獸思辨,解讀現代社會的隱喻之美
《雞雞好吃》與《籠子裡的白狐》兩齣戲劇都以動物作為媒介,用黑色魔幻的特色來象徵當代社會人的型態與狀態。金枝演社相當細膩地將兩齣戲用完全迥異的風格展演,前者如同暗黑童話,以暗喻的方式點出了機械時代下人們逐漸失去主體的恐怖,指出社會下人們所接收到的資訊似乎都是一層既定的樣板,目的就是為了對大眾進行集體性的思想改革,若不具備主體的思辨能力,最終也將淪為「好吃的雞」;後者則是警世寓言的怪談,藉由人妖的故事點出了當代社會的「動物」和「精神」相關議題,獨腳戲的演出方式更增添了「扮演」的特性,每一個體都在負責不同的角色,是生而為人最本真的狀態,歌唱、說書、肢體甚至京劇的展演,體現的不僅是演員出色的演繹,更象徵了每個敘事者、聆聽者與旁觀者。
注解
1、劇團在進場前,甚至發給每位觀眾一塊雞塊。
《雞雞好吃》x《籠子裡的白狐》
演出|金枝演社劇團
時間|2024/11/08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