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陰渡化,深情癲狂《我知道的太多了》
5月
27
2016
我知道的太多了(驫舞劇場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40次瀏覽

吳孟軒(專案評論人)


「中陰」,在佛教的概念裡,廣義地說,指的是生與死之間的間隔:人死後,當意識脫離身體,至靈魂轉世輪迴之前,此段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的過渡階段,便稱為「中陰」。換言之,「中陰」介於種種具體可辨的生命現象之間,是一充斥著未知與不確定性的時空,生命便在此混亂、理智、模糊、清醒、瘋狂、寧靜、幻覺、實體等多重狀態之間,擺盪游移。

那是一個白色的空間,一塊偌大白布從天而降,斜掛在舞台一隅;這裡是有重重簾幕的醫院,是編舞家劉冠詳母親臨終前的病房,是罹癌老嫗從生到死的過渡空間,也是為人子女從死探問生的所在。在此中性簡約的空間裡,劉冠詳將母親病床旁的錄音,襯疊著環境噪音、孩童笑聲與電子節奏,作為舞蹈身體開展的途徑,而在那病體的扭曲變形、清晰的閒話家常、幻覺的重重疊影、母子的互動情誼、恐懼的擴張蔓延,與死亡的寂靜無聲之間,觀眾便隨著舞作癲狂又詩意的時空序列,凝視著生與死的交界,悠悠晃晃,宛若置身中陰。

表演者是巫,將身體作為通道,讓中陰現身:簡晶瀅的雙腿直挺挺地往兩側伸得僵直,陰戶大開,用膝蓋與腳掌爬行翻滾,那歪斜扭曲的四肢,據說來自於殯儀館停屍間的景象,自冰櫃退冰的屍身、為亡母清理陰戶、困頓無力的病體,皆在此奇異詭譎又令人咋舌的獨舞一一浮現。身著一襲黑衣、披著長髮的林佑如,手持移動的燈具,如同醫院的攝影器材與偵測器般,探照著母親體內的癌細胞與心理的恐懼;她似死神,又像靈媒,用顫抖佝僂的身體,媒合著故人往生的過往與觀看舞作的當下,讓生死同時共處一室。拿著麥克風與手電筒的劉冠詳,在如皮影戲的光影間,碎念著不知所云的英文詞句,如同精神分裂般的自我對話,又不明來由的咯咯嘻笑,倏地,在紅、白光的錯置下,他忽然以啞劇般的誇張表情與動作,回應場上的語言聲響,細細一聽,方知剛才的所見所聞,原來皆是其母恍惚錯亂時的幻覺。

死生過渡,虛實交錯,混沌無明,如果說有什麼身體形式可作為其縮影,大概就是簡、林、劉三人疊身的魔幻群舞了:把頭擺在簡晶瑩坐骨、被林佑如的長髮遮蓋住臉的劉冠詳,口中不停念念有詞,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三人在怒嚎的佛號之中相互爬行支撐、黏接滑動,上與下顛倒翻轉了數回,瞬間,站在劉冠詳腳掌上的簡晶瀅成了神祗,坐在中間披頭散髮的林佑如則為祭司,連接著上方一派祥和的女神,與下方高舉雙腿、聲音逐漸發狂的人子。陰戶、肛門、嘴巴,皆是孔洞,吐納著生死,身體成了肉塊,在此中陰之地,恣意嫁接竄流。

據說,阿彌陀佛能接引身處中陰的魂魄,到達西方極樂世界修行成佛,抑或投胎轉世,成為在羊水中游泳的胚胎。於是,劉冠詳裸身,在兒童嬉鬧的聲音裡,獨自在子宮裡漫游,扭轉與裂解的肌肉與關節,襯著無憂無慮的稚嫩童音,開始為舞作的後半部沁出了一絲清明。從生要到死時也要游泳,母親諄諄叮囑著掌舵手冠詳,她正要乘著揚帆的小船,從生的這頭啟航到彼岸,在她輕快的聲音中,光影浮動,小船的影子出現在巨大的白幕上,浘浘前行。我想到了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裡的那片大海,既波濤洶湧又平靜安詳,生命會在其中掙扎顛簸,也會看到絕美奇幻的景象,而我們都正在乘著一波一波的浪,往彼岸航行而去。

白幕擺盪,生死兩頭,當生命走到盡頭,一切便是關於如何告別了。簡晶瀅手持白幕,劉冠詳與林佑如各據一端,生與死僅僅一幕相隔,在晃動中遙遙相望。最終,白布包裹亡者,意識脫離了屍身,鑽進生者的心裡,化為思念、化為舞作,也化為了對生命的爬梳與體會。或許,對編舞家來說,五年內遭逢喪失雙親之痛,他知道的實在太多了,但對於生命,我們知道的,或許又太少了。臨終與再生,已不僅是私密的個人經驗,而是人人皆會面臨的生命課題:在死中有生,在生中有死,當生死之際,那中陰交界的未定之域,編舞家看到了人的卑微、變形與清澈,而我們看到的,還有為人子的深情。

深情的或許不只有生者。當天,在我前方,恰恰好空了一個座位,那是第四排1號,觀眾席間最好的位置,想必,定是冠詳媽媽來看了吧!


20230710作者來函:

2023年7月10日,我決定在此篇評論新增註解,以此微小的行動,聲援台灣的metoo運動:《我知道的太多了》編舞者劉冠詳,於2023年metoo運動裡,被受害者揭露以排練、徵選、討論創作等名義,對年輕女舞者們多次進行妨害性自主。

《我知道的太多了》

演出|驫舞劇場
時間|2016/05/14 15:00
地點|雲門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沒有這身體質地的實踐,《我知道的太多了》就只是一個命題作文;舞者的身體質地成就了特定的舞蹈舞彙,得以跳脫敘事或語言對身體可能的牽制,方使作品的素材之間彼此成就。(劉純良)
5月
30
2016
劉冠詳將母親的病體、病識、幻覺、囈語、說話、回憶,俱收攏為一,形體作為敘情的主要表現,力度比語言強大甚多。簡晶瀅的solo,呈顯著病體膠著,林祐如的幻影如出離的肉身,肉身顯影對照這段直視死亡的歷程,是舞作的全部隱喻,劉冠詳更將母親附身於自己,流變「成為」(becoming)母親。(紀慧玲)
5月
17
2016
此刻舞者的肢體語彙不再是技巧的展現,而是自我與文化之間的對話,流暢又矛盾的動作軌跡,引出舞者在多元文化背景下所面臨的身分困惑與內心掙扎。觀者也深切的感受到舞作對臺灣舞蹈教育的反思,究竟是在塑造一種融合的美學,還是在培養無根的雜糅?
1月
20
2025
編舞者賀連華將佛朗明哥的激昂與臺灣女性文化的溫柔堅韌巧妙融合,從中闡述了親情愛的真諦和情感交織的過程,這樣的雙重結構不僅是對佛朗明哥精神的致敬,也在舞台上展開了一段關於母親、女性與愛的故事。
1月
19
2025
這三部作品不僅邀請觀眾進入一場身心的冒險,也提醒我們面對內心的混亂、愛情的流轉與人生的漂泊時,如何找到屬於自己的節奏與釋放。混沌不明,往往是最穩定的存在。
1月
02
2025
透過多重視角,作品呈現出移民在遷移歷史、家庭關係與國界之間的矛盾心境,並以移民後代的視野探索戰爭與移民經驗如何跨越時代與地域的界限,進一步轉化為代際之間的身份迷霧與文化矛盾。
1月
02
2025
我想,這是《我的名字,Kim》在此刻的臺灣演出的意義,不僅是新住民、新住民之子,對在不同時間階層來到這片土地的人們亦是:尊重與容許差異,彈性流動的雙重認同。
12月
19
2024
對於三位舞者各自想表述的情感,透過身體的質地、表情的變化與彼此之間相互合作又抗衡的轉換下,讓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想表達的情感投射和意涵。最後都爭累了,三人都躺在地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將歸回原點。
12月
10
2024
《密室三舞作》是一場驚悚又迷人的解謎之旅。「愛」造就著每一處的悲傷與孤寂,舞者的情緒濃縮於封閉的密室設計之中,在壓抑與奔放的對比下,體現愛的不可理喻,利用鐵器摩擦聲、玻璃碎裂、水滴落之聲效,試圖在虛幻裡尋求一絲希望與真實的線索。
12月
1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