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齣戲提供的敘事線索是,故事女主角沈怡君殺死男友張俊傑之後,伴屍一年;每天早上八點鐘,她還是習慣地穿上上班族套裝,出門前還要噴上香水。之後,她的現實與記憶不斷重疊,像是回到小時候父母親帶她去海邊,回到父親離開她跟母親的那一天。當她開始讀那九十九封她寫給死者張俊傑的告白信,一封一封地,她的時間不是往前,而是持續倒退。因為是夢遊行兇,女主角被判無罪,然後在某一天早晨八點鐘的時候,女主角舉起剪刀(或利器),自己結束等待誰來帶走她的日子。
以獨腳戲的形式詮釋這樣陷溺的情態和題材,雖然有點讓人卻步,但編導概念頗為成功地落實在舞台設計、聲響音效和視覺投影,即使肢體與文字語彙未臻成熟,這七十分鐘依然清晰記錄了一個女子對生命虛無和黑暗的見證;無論擁有多少愛、能求得多少愛,人皆因內在孤獨而不滿。
一直以來,女性創作者在舞台空間裡的陰闇獨語或天馬行空的想像,經常被視為難以承重的重或難以理解的自溺。這齣製作使用了一般劇場作品規則,卻完整地利用反光鏡相的材質和中央窗戶的格局,象徵著女主角的封閉狀態,對照中央窗戶的情境投影和舞台左側一處裝有監控攝影的入口,提供觀眾閱讀女主角行為的不同角度;當然!沒有一個角度能夠完全呈現女主角的心情和想法。同樣地,當女主角在戲的一開始,背對著第四面牆,對著舞台鏡相反射的觀眾群影直陳,她知道有人在監看的時候,也像是實踐了編導的概念,宣告對人際關係的不信任。
這樣的設計也呼應了劇情最後,女主角像是獲得救贖般走出白色盒子的封閉空間,卻其實是走到空間之後,準備執刀自殘。聲響設計填補了語言無法言說的空白,近乎完整的空間設計,細心地為這齣獨腳戲下了許多註解;觀賞全劇的滋味猶如品嚐一道精緻清淡的輕食,不至於濃烈,但也說不上痛快。
與幾位女性劇場創作前輩相較,《99封告白信》似乎能嫻熟地使用了當代劇場元素與設計,來表達女人難被理解的獨語與想像;行銷製作和發售贊助票券的方式,都反應了近來中、小型劇團製作的體制,已稍具規模。過去無論是肢體動作技巧極好的陳惠文、風格深具儀式性與專注力的吳文翠、偏向詩性文字的周曼儂與投入人際心理治療的張嘉容,和擅長融合文字與身體的編.導.演徐堰鈴等等,實踐概念的方式都是大倚賴肢體動作和近舞蹈性的視覺編排,來呈現她們對自己、對世界和對文字的情感。其情感濃郁熾烈,難以推衍客觀邏輯,必須緊密地跟從主創者的動作與文字,訴求直觀的理解。反觀這齣戲,無論是九十九封告白信,還是那個在睡夢中被殺死的男人張俊傑,這些敘事情節其實都該被視為女性創作對外溝通的一種邏輯象徵,或是翻譯為能被男性父權社會理解的一種代號語言。我能從整體製作的整合,讀出編導製作的細膩與貼心,但對於表演語言與身體的孱弱,也不免覺得遺憾。又或者,這樣的「孱弱」,是對人生現實表示無力的態度與立場。
這樣的心情對我來說並不陌生。近廿年累積對台灣劇場創作的觀察,我們不難從年輕作品裡,讀到雷同的心事;女人的選擇與人格肇因於父母離異的創傷、長輩不成熟的人格、情感的挫折或是困陷。若從男性父權社會的主流邏輯來看,女人都會被「小看」;換成戲劇的邏輯也就是說,這樣的敘事情節,角色如何立體或如何具有說服力。凡涉及這樣的客觀地、單一地、父權式的敘述,沒有「玉石俱焚」的野心或翻轉慣性邏輯的企圖,這樣的表演語言和身體,就容易顯得孱弱。
孱弱不好嗎?沒有不好。重複才可能不好。我並非不滿這齣戲的呈現,反而驚訝這齣戲背後的視角,是這麼的年輕!只是,為什麼每隔一個世代或每隔幾年,劇場中的女性創作者都對生命有著同樣的慨嘆呢?相對於許多空間和情境,劇場幾乎是毋庸置疑地「獨裁父權」,這並非指責,而是它的特質。女性創作者要在這樣的遊戲規則下,找出一條能詮釋自己的方式,創作者還可以再努力,而觀者也該有警覺。
《99封告白信》
演出|好野工作室
時間|2015/08/14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