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座「人造地獄」《Doll’s House》
11月
09
2015
Doll's House(娩娩工作室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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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裕惠(2015年度駐站評論人)

繼三度挑戰搬演《Play Games》之後,娩娩工作室的這一齣《Doll’s House》,似乎也是延續去年前作《Bæd Time》 之後的「晚安曲」。只是,這首聽來似乎是要催眠的「晚安曲」,竟是唱得如此驚悚、如此讓人坐立不安。睡不著的成了無法獲得救贖的「冤靈」,冤靈口中的「冤親」則是劇中描述一直缺席的把拔(父親)。

六位穿著蕾絲馬甲、扮演不同專長娃娃的女演員,以機械化的肢體,隨著暖身的舞曲練操入睡;偏偏老是開心的娃娃阿絲蒙蒂絲(鍾婕安飾演)聒噪不休,逐一吵醒老愛罵髒話的憤怒娃娃莉迪亞(郭佩佳飾演)、愛唱歌的安娜(胡書綿飾演)、一天到晚肚子餓又愛吃的娃娃別西卜(朱家儀飾演),與崇尚性愛虐待的娃娃貝芬格(賴玟君飾演)。她們睡不著的時候,會模仿痛苦的人「上吊」;會像我們扮家家酒、喝下午茶。在她們一一敘述自己如何來到這個家庭認識彼此的同時,不斷使喚一直抱著小娃娃瑪蓮且保持沈默的女僕瑪門(楊瑩瑩飾演);溫馴的瑪門滿足於男主人為她設定的幸福之中,唯一應答的一句話就是「我能為您作什麼嗎?」當瑪門放下瑪蓮娃娃去洗衣服的時候,其他的女娃娃們發現自己的面具、晶片、屌和美麗的衣服都被人偷去或動了手腳,便集結虐待娃娃瑪蓮,藉以報復瑪門。當瑪門見到自己珍愛的娃娃寶貝被傷害之後,完全崩潰,於是整座娃娃屋便陷入失序的暴亂之中,直至男主人回來停止他的遙控開關。

編導林唐聿建構了一個環環相扣的封閉式寓言;六位女演員的外型、動作和個性,都意圖模擬坊間的童話娃娃,尤其是充氣人形娃娃和玩具芭比。演員的台詞具體了男人對女體、男人對充氣娃娃或是女人對自己、女孩對芭比的慾念投射。娃娃之間的互動和反制,也直陳反應了女性彼此之間私底下的角力與競爭關係。撫養小孩的婦女,變成家庭的弱勢和無聲的族群;她們對瑪門的操弄和嘲笑,看似天真無邪,卻實際呈現了(就算我們沒有這麼做也可能有過這樣的念頭)女性霸凌的殘酷和犀利。這座娃娃屋的封閉世界,像是複製了劇作家沙特在《無路可出》所塑造的「沒有救贖的地獄」;儘管娃娃屋的「上帝」(把拔)如彌賽亞降世,我們也能從他喃喃自述自己現實人生的挫敗,推知他也早已自身難保,甚至他就是「停止」娃娃們生命電力的控制者。循著娃娃屋崩毀的軌跡,我們不難理解出編導創作群背後意欲凸顯的概念及試圖強烈批判的性別權力。

讓我津津有味的不是這則殘酷的寓言而已,而是編導林唐聿實踐的肢體性。這齣戲的六位演員均能以整齊且投入的身體、聲音與情感,具體呈現編導的概念和故事中的情緒狀態;特別是沈默的瑪門,在沒有多少台詞的條件下,以節制和近乎紀律性的肢體節奏,詮釋一個被壓迫的角色,讓我印象深刻。我一直期待也偏愛以身體實踐戲劇性的女性劇場作品;諸如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編導魏瑛娟的《我們之間心心相印》(1996)、《隨便做坐──旅行中掉了一只鞋子》(1998)和《愛愛》(2013)、法國埃梅劇團《孿生姊妹》(2010)與身體氣象館王墨林的《雙姝怨》(2007)等,均以脫離語言敘事的邏輯規則,讓演員以更多的肢體和動作來表現角色的情感狀態,以及劇作概念的議題性。這齣戲的劇作結構只能算是小品,我目前無法也不願擅自評價其身體書寫的完整性;但,對於一個新秀創作的開始而言,這齣戲的敘事結構和肢體性的嘗試,都出乎我的意料和期待。

不過,也因為寓言的封閉性,這個故事的結構自然有其註定和因果的設計;例如象徵性和故意刻板化的娃娃個性,如何在彼此之間產生既有意義又有衝突的可能性?不說話的角色可能是受害者,也可以是加害人?如果設定控制娃娃們的慾念與存在的就是把拔(男人),是不是那個男人就是壞人?這個寓言的結局有點「重重拿起、輕輕放下」的嫌疑;特別是以每場不同「特別來賓」的模式來扮演「把拔」,減緩了我們可能對男人的指控。雖然編導並未陷溺在一般議題性的控訴與偏見之中,觀賞者還是只能徘徊在二元的解讀之間,然而最後的處理,卻又不希望落入絕對和極端的窠臼,使得看戲的情緒空懸自轉,而我很懷疑有多少女人(女孩)會願意接受這樣尖銳的諷喻,進而採取行動?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學者海倫.西蘇(Hélène Cixous)曾作《去海邊》一文,作為她解放女性和提倡陰性書寫的一種實踐;我則想借題發揮:拋棄封閉的寓言,從這裡再展開更為自由、無限的想像,因為有心的觀眾看得出線索,會一直跟著,直到她們各自找到她們的書寫方式。

《Doll’s House》

演出|娩娩工作室劇團
時間|2015/11/07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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