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作為針孔:暴力中的理解、慈悲、與寬容《無差別日常》
3月
16
2016
無差別日常(陳又維 攝,台南人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672次瀏覽
張敦智(台灣大學戲劇系四年級)

《無差別日常》捨棄了「線性敘事」,從劇場退回到更原始的本質:「接近」他人。

不只是演員,導演、設計、劇場中幾乎所有人都在「理解角色」。這是幅當代社會「負能量」的百科全書。當今社會負能量已經近乎顯學,我們沒辦法像過去那樣無止盡地強調正向思考。但負能量本身的暴露,有何意義?在《無差別日常》裡實現的,即是將這種爆炸,投諸予觀眾,把「他人生命史」種植進觀眾的身體裡。借「抒情」之名,行「理解」之實。

從《行車記錄器》起,廖若涵一路走過《游泳池沒水》、《阿拉伯之夜》,抵達《無差別日常》。這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因為在這裡,廖式的動態美學終於達到極致的發揮。我們很難「理解」文本中的「意念」,彷彿一片混亂,遍地廢墟。整場戲充滿爆裂式的能量,用各種元素向觀眾打開「現實」的大門。

在敘事方法上,廖喜歡極簡的舞台場景,讓場景後退,以收攝進更多的存在與意義。在《無差別日常》中,舞台僅由高低差兩區壓紋黑鐵製成,透過燈光、音效、以及演員的聲音、肢體,它卻不斷幻化成辦公室、捷運、停車場管理庭、計程車、家庭主婦住處等不同地方。我們可以把這樣空無一物、冰冷的舞台想像成一虛無的黑洞。因為表演的起點「舞台」幾乎退到「虛無」的底線,因此導演就可以投射出更精準、更重的「多」;一如黑洞的「無」來自無法測量的巨大質量,這齣戲裡,「無法測量的巨大質量」就是社會裡形色百態的人生。

全戲以大量「他人生命史」的切片重疊、拓印出大環境的樣子,這是一幅哲學、社會學領域尚無法解鎖的地理學景觀。地理者,「關係」也;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物的關係、人與時間的關係。戲中反覆處理的,就是不斷把角色在「因為」、「所以」間來回拋接,這是「時間」地理:從生活到選擇、選擇到後果,最後回到自己,竟無法承受,甚至必須「暴力地」對陌生人溢出痛苦;捷運上的女孩對男子開口:「我媽死了,爆炸那天,她就在捷運站裡。」計程車司機也(在心裡)對兒子、妻子說:「那就變成我每天一定要回家⋯⋯我只去過澎湖!幹!⋯⋯妳幹的時候要看著我啊,幹!」喜歡收集傳單的阿姨也發出了類似的心聲:「你以為阿姨是什麼人?」所有人都渴望,但最終都無法被看見。這種生活形式的傷害:「有個自己在過去那個時間點,傷害了自己。」彷彿《伊底帕斯王》的伊底帕斯、《酒神的女信徒》的彭休斯,於是我們看懂了:現代社會的縮影,竟然就是micro版的《伊底帕斯王》與《酒神》,小得無足英雄,不值得了解,彷彿卡夫卡《變形記》裡的甲蟲。導演在演後座談中說:「當今社會,我們的耐受力都很高。」我想如果這齣戲可以給予任何人一點溫暖的感覺,那是因為在角色的真假間來回穿梭間,驀然驚覺那就是自己的緣故。

故事也重現了「人-人」的地理、「人-物」的地理:發傳單女孩跟蹤上班族、阿姨透過傳單掌握世界、捷運男子攻擊博愛座(母親死掉)的女子,同一時間裡,不難想像喜歡用板手刮車的(壞)學生就在隔壁車廂恨恨地背單字。所有人被以自己不理解的方式細細、堅固地牽在一起,我們看到了點跟線,卻無法理解背後恍恍、瘋狂的圖像與因果。

既無法理解,那我們應該怎樣「穿透」這齣劇,而回到現實?全劇近二十幾則新聞事件組成,廖若涵把常見的新聞解壓縮、搬進劇場,從「瀏覽」變成「凝視」;這是「理解」的開始。《無差別日常》的黑洞是一個極具能量、小小的針孔,我們看到的戲其實來自於孔洞背後的真實世界。透過廖若涵重力與壓縮,這些事實得以一次投射進觀眾眼中,成為景觀,於是戲本身當然是難以「理解」的。因為如果穿過《無差別日常》的針孔,我們會看到的只是一幅相同的圖像。對觀眾而言,這是很殘忍的,是戲的殘忍,無法脫離;但對真實世界而言,這卻也是創作者的慈悲、與包容。從這個角度退回去,原來我們要理解的不是這齣戲,而是這齣戲將我們拋回的現實:教育問題、結構問題。這一次廖若涵的動態與魔幻揉雜更多的元素,換來的不是疲憊,而是大量動能濃縮進小小的孔裡,投給觀眾;背後的意義我想是希望這股「理解」動能可以從觀眾延續到現實:需要要理解的不僅劇本那十幾個人,更是現實中總是被遺忘、譴責的人們。

《無差別日常》

演出|台南人劇團
時間|2016/03/12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他們選擇了一種更具挑戰性的說話方式,那就是演員身體的運動、組合、節奏和不斷重複。日光燈和投影裝置讓整體空間呈現了一種不同於再現敘事的舞台設計,聚焦於表演的當下性,觀眾可以觀察演員如何操控肢體和情感。 (傅裕惠)
3月
28
2016
人們彼此無關,卻也彼此牽連在一起。這是一部相當具有思考意義的作品,將所有的「惡意」都濃縮在一起,但戲劇整體氛圍卻籠罩在一股「焦慮」、「憂鬱」、「創傷」的情緒當中,沉重令人不能自己。(林立雄)
3月
22
2016
從文本到形式的溝通關係確立,這個作品更在音效/樂、影像的配合,找到進一步的「創造」。廖若涵以其標誌性的風格進行系統化的整合,更重要的是文本與形式是共生狀態,進而往內在挖掘,於喧囂過後吐露「人與人」、「人與自我」、「人與社會」的寂寞、空虛與麻木。(吳岳霖)
3月
21
2016
無論是文本選擇或詮釋方向,情節逐漸被敘述取代,角色來回於內在思緒感知與外在環境事件間,任何個體間的交流幾已不存在,成了說者與自我投射之聽者之間的交流。在《無差別日常》中,牢籠竟成了心思意與行動本身。無止盡地重複著日常行為,卻是哪裡也去不了。(白斐嵐)
3月
18
2016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
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11月
08
2024
由莊雄偉與林正宗導演、鄭媛容與郭家瑋編劇的《鬼地方》,採取策略十分明確,選擇捨棄具體角色與故事,直接拆卸自書中、未做更動的文字(但大幅翻譯為台語)提煉出「風聲」的意象;或以古典音樂術語來說,成為整齣戲的「主導動機」(leitmotif)。
11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