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組記憶 提問真實《那一年・這一天》
10月
08
2015
那一年・這一天(香港週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02次瀏覽
樊香君(專案評論人)

「我不記得了!」、「我真的不記得了!」、「我都說我真的不記得了!」(粵語),幕啟,一名女子歇斯底里喊著,另一名女子來往奔跑於上下舞台,重覆擦地板的動作,另有舞台上多名男女或跑、或跳、或低聲呢喃,彷彿陷於某段「記憶」中,沒有出口。當餘光飄到右下舞台,透過白色活動布景的窗口,一名如窺視者的女子靜靜看著一切。舞台的「白」盒子像個腦內劇場,不停重播各段混亂、失序的記憶碎片,直到一男一女、各自呼喊、沿著對角線逐漸分離,才結束這屏息焦慮的第一幕。

「記憶」,是近來舞蹈作品偏愛探討的主題之一,想來,大概與舞蹈某些特質有關,譬如印象式的、跳躍式邏輯的,或是有關身體記憶的議題,其中,以印象式與跳躍式邏輯用以呈現「記憶」質地最為貼切。如此便可理解,何以編舞家桑吉加為香港城市當代舞團編創的《那一年˙這一天》大玩視覺語言,透過兩座白色活動裝置、三台投影機、三台攝影機同步抓取台上舞者動態,以各種後製手法,如共時、重覆、扭曲、變形等,模塑並重組「記憶」的各種視角。

在桑吉加預設中,記憶的存取常態大概是無意識、失序溢出、且多焦進行的,於是,他提供多重視點,一個是攝影機、一個是投影機、再加上觀眾視角。好比有一幕,數名舞者在側面開了一個窗口的白色L型活動裝置內舞動,側幕內則有一架攝影機對準窗內正發生的動態,置於舞台前上方的投影機則將窗內動態放大投射在活動裝置正面,於是觀眾透過共時影像窺見窗內舞者,一如滿溢且混亂的記憶或人格,不停爭奪被憶起與看見的機會。

不過,這類影像機器在作品中的運用,其實已不足為奇,各類創作均會沾上點邊。難得的是,無論就視角或舞者的編排運行,桑吉加讓視覺語言得以與肢體的現場性產生有效連結,不只是一種相互參照式的舞者與布景(影像)關係,而是兩種語言得以相互滲透,甚至共同反轉現場與影像的真實感,虛實之間,的確隱含著現實與記憶界線的模糊和侵越。譬如,同樣以捕捉窗內世界的攝影機與投影協作,輔以開放的L型裝置空間,讓一段正在左舞台發生的獨舞,其所應具備的現場感,卻因為攝影機與投影的協作,讓打在白色裝置上的影像獲得遠觀與近觀的可能,強化了動態本身,也同時弱化了正在發生的獨舞,無論獨舞者如何投入,始終難以與放大枝微末節又宏觀整體的影像匹敵,獨舞者的現場感於是遞減;甚至,桑吉加似乎在有意無意中提問肢體的現場感,也就是說,若「看」,是光影折射、反射、與投射的活動,那麼,當獨舞者一躍進入白色裝置後,我們只能透過攝影與投影看見舞者動態,卻更為迷人,或如前述,當獨舞者與其影像同時存在,影像的細緻與多重視角卻凌駕於舞者的現場感,這些時刻,桑吉加似乎在虛實之間,打上了問號。

雖然桑吉加透過肢體與視覺的協作,就肢體的現場感提問,但他並未放棄以單純肢體在「記憶」上著墨的可能。除了舞作一開始,沒有影像的介入,純粹以歇斯底里的戲劇性表現重覆著單一動作或組合,象徵混亂、失序、重播式的記憶片段,另一明顯段落,莫過於兩串人馬從白色裝置的小門與側幕行列式一湧而出,揮舞著不只卡農與變形的動作組合,甚至將某一組動作抽取並獨立於行列外舞動,隱喻記憶的時間感、變形與放大檢視。當桑吉加以此兩種途徑,也就是戲劇性表現與動作組合方式,甚至混合二者切入「記憶」質地,的確有效傳達了「記憶」的多重面向,也令我目不暇給,彷彿一同陷入失憶或失序的焦慮之中。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當動作組合被獨立抽取出來,僅延伸了肢體美感與奇觀,或落入抒情敘事的路線,譬如有幾段只是單純的男女雙人舞、或兩隊雙人舞重複著同樣動作,輔以抒情的鋼琴與電子音樂,雖可見舞者肢體能力之精湛以及動作組合的奇巧,但似乎多少可惜了前面無論就純粹肢體,或肢體與影像所共構的語言邏輯,以及對肢體現場感的提問等思考。

不過,可留待後續觀察與思考的是,桑吉加在演後座談上,曾提到「舞者的身體記憶」,這個議題,向來是舞蹈可特別著墨處,不過卻並非容易呈現或溝通的議題,畢竟記憶的質地已是傾向個人的,身體感與身體記憶更是私人,實在不是做一組雙人動作,當一個人離去後,留下另一人面對空氣原地做著同樣動作,這類再現式的手法可以滿足探索。但無論如何,這個方向還是有許多值得玩味處。

總的來說,桑吉加與香港城市當代舞團的《那一年˙這一天》在視覺與肢體的協作上,的確給出了有效連結與提問,整體更瀰漫記憶脫序的焦慮氛圍,滿足感知的同時,亦不忘提問真實。

《那一年・這一天》

演出|香港城市當代舞團
時間|2015/10/02 19:30
地點|台北藝術大學舞蹈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種富含戲劇張力的音樂選擇,精準地預告了整部作品的情感基調——那種介於狂歡與風暴之間的生命能量,正好對應愛麗絲即將經歷的成長旅程中所有的躁動、困惑與蛻變可能。
8月
20
2025
面對這些限制,策劃平台是否更需思考如何透過自身的引領,促成作品在實質上的「變異」,而非僅止於外觀上的「變形」——這或許才是近年主打「多元」的策展真正需要聚焦的方向。
8月
18
2025
在相隔三十餘年後的現時,面對溯返洄游可能會經歷的個人與家族、認同與記憶、創傷與療癒等複雜面向,這群參與夠帶種藝術季的青年世代究竟是如何詮釋種種看似基本卻又恆遠的課題?
8月
18
2025
《樹林小聚舞一下》呈現的不只是三個團隊的成果發表,更是一場可供觀看者思索舞蹈與空間關係、以及舞蹈如何書寫地方、建構文化政治的現場展演。那是一張關於舞蹈人與地方如何交織、共構的動態地圖,在短短一個半小時內被緊密鋪陳。
8月
11
2025
《手舞觸動3》不僅是一部講述夢想與奮鬥的舞作,更是一場關於聲音、身體與身分的深刻辯證。透過多元舞蹈語彙、情緒鋪陳與象徵性意象的運用,呈現出聾人舞者在表演藝術與社會現實中不斷對抗、重構自我的過程。
8月
07
2025
原創是希望把「離別詩」的悲願化為「天光前」的期許。但實際觀賞後感覺如尋找史料般,再次墜五里霧中。彷彿走完全程以後,還是不知道天究竟光了還是沒有?
8月
01
2025
此種空間的多層次交錯,使記憶得以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流動與回盪,打破過往「再現」單一文本的創作模式。舞者與物件的直接互動,不僅為物注入新的生命,也讓記憶得以延續——在表演這個作為過渡的時空中,生與死不再是截然對立,而是一種共生的可能。
7月
31
2025
從腐敗到醞釀,從否定到肯定,從磨損到展開,個體得以掙脫他者設定的價值枷鎖,重新奪回定義自我的主權。這正是「漚」的真正意義,也是中年覺醒的必經之路。
7月
18
2025
詞景與身景的交錯已是兩部作品先驗具備的條件。然而,當創作邏輯過於強調「以詞造景」,是否可能將潛文本具象化為表演實體,而在無形中忽略了身體所承載的即時經驗與感知深度?
7月
17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