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歷史,將過去與現在無縫接軌,像是徐若瑄與天野博之、南原清隆組成的臺日團體「黑色餅乾」,突如其來在23年後的2022年12月3日再度合體,重現昔日風采,復刻(我輩中人心中的)回憶1。凍齡的外表加上熟悉的歌舞,短短一段演出,瞬間開啟時光機,彷彿一切從未逝去。
有一種歷史,則陷落迷霧般的遺落中,需要有心人花費力氣尋尋覓覓,像是一世紀前臺灣有志之士對民主自治的追尋。幸運的話,幾個關鍵名詞會出現在教科書裡(如果還未被當代政治人物所竊據);但大多數時候,身為臺灣人的我們,始終找不到那個可以啟動歷史記憶的途徑。問題來了,如果同樣只有一晚,只能藉由台上台下共享的當下來召喚過去,又該如何在未知迷霧中進行?
治警事件的多角度切入點
為了紀念即將到來的大正12年(1923)「治警事件」100周年,臺灣新文化運動紀念館特別公開舉辦劇本徵件,並在11月27日晚間進行讀劇呈現。三個入選作品分別為《大正十二年》(劉勇辰)、《春風得意樓》(王健任)與《外外外帝國跑廢》(蔡格爾),從標題也可看出與事件本體越來越遠的距離、越來越開展的關係。有趣的是,在演後座談我不只聽到一次「其實我本來對治警事件不太了解」。劇作家、劇場人與死忠劇場觀眾是如此,更遑論一般大眾2。如何為台上台下同感陌生的歷史事件重現容貌?(沒有辦法和徐若瑄一樣凍齡,至少還要能辨認出大致形象吧!)想必是這三個劇本一開始就待處理的問題。
那麼,又為什麼是治警事件呢?事件本身指涉的是「1923年臺灣總督府為鎮壓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進行全島性大逮捕,引起當時臺灣社會的高度關心」3。然牽扯到的並非單一事件,還有諸如《治安警察法》、「議會請願運動」等相關議題,光是審判本身就耗上一兩年,實是更長期與統治權的角力。相較於噍吧哖事件(西來庵)、霧社事件、二林蔗農事件,甚至是議會請願幾次巧妙的出擊,有要角也有更明確的「衝突」,向來都是適合劇本/劇場化的歷史題材,治警事件則更常成為大時代的背景,或許也讓治警事件不如其他抗爭,留下更為鮮明的印記。
春風得意樓(Thinkers Studio 思劇團提供/攝影劉璧慈)
然而,正是治警事件如此不夠「事件化」的本質,得以凸顯歷史的複雜議題。在單一事件與幾名要角之外,事件本身更像是大時代某個承先啟後的旋鈕,包括當時知識分子如何借助日本國內輿論來對抗臺灣總督府;公開審判受到臺灣民眾高度關注,打開法律攻防作為公共領域的思辯空間;抑或是蔡培火、賴和等人因治警事件入獄而產生的後續創作,持續深化文化能量。換言之,治警事件得以讓我們跳脫殖民者/被殖民者、官/民、日/臺、壓迫者/反抗者二元對立的敘事,也打破了「政治歸政治,文化歸文化」的信條,不再受限於單一事件的邊界,立體化歷史議題,從中找到與當代社會的可能連結,以及「文化」在這之中所能扮演的角色——正如此次讀劇的動機。
讀劇會的三個作品
劉勇辰《大正十二年》如其標題所示,是三個作品中最直面歷史的,藉角色長串獨白帶出事件背景,被審問的臺灣小民/蔣渭水友人、九州警察、檢察官與法官等人立場一一陳列,試圖化「告知」(inform)為「辯證」。讀劇後半著墨在法官與檢察官對「殖民」的認知差異,也凸顯了上段提及立基於法律思辯的複雜歷史關係,不再停留於反抗殖民的情感動員,而能夠同時涵蓋現代社會之於「統治」的多重角力。
來到二樓《春風得意樓》,調性一轉,由嚴肅變為揶揄。王健任稱此作為「情境喜劇」,明顯與嚎哮排演過去作品有所延續。劇本不談大人物、大歷史,而從春風得意樓虛構的廚子、總管、藝妓與趨炎附勢的臺籍警察之間不正經的閒聊,感受大時代的動盪。劇中角色抱怨「都是蔣渭水搞政治,害我們沒生意上門」,抑或是趁機打壓自己人的投機心態,對於今日的臺灣人來說,或許也無比熟悉。作品刻意忽視臺灣迎向現代化思潮的高尚理念,反轉呈現小人物百年來不變的現實思維。只不過,再如何「不管政治」,還不是依然被時代所迫,無法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外外外帝國跑廢(Thinkers Studio 思劇團提供/攝影劉璧慈)
蔡格爾《外外外帝國跑廢》更進一步從人物到物件,跟著角色探勘廢墟(因此也帶入如文資、古蹟保存的議題),遇見一群「日本人遣返時留下的身外之物」。物件們會說話,知道自己深受「黃色怪物」(怪手)威脅,卻失去前世記憶,也忘記自己是誰。最後是聽得到物件說話的女主角一一叫出物件名字,也喚醒了過去的記憶。讀劇劇本雖在此處暫停,然也讓人期待後續如何跳脫人類本位,從物件/物質角度回應歷史。
我輩對在地歷史的陌生
當治警事件似乎並不是眾人共享的基本知識時,我們一方面看見如《大正十二年》講解式的再現歷史情境,另方面則有《春風得意樓》與《外外外帝國跑廢》如擦邊球般,以歷史事件為引,帶出截然不同的創作主題。這或許是在臺灣作歷史劇的先天缺陷——在這座人們對歐美、日本甚至韓國歷史,都比在地歷史熟悉的島嶼,創作者不是得花費過多篇幅解釋來龍去脈,就是只能抽象處理,難以真正深入議題。
從此次讀劇三個作品來看,也可見類似侷限:如《大正十二年》生硬的台詞,太過用力地單向灌輸,無法化長篇大論為實際行動,角色、情節也因此顯得功能性;或《春風得意樓》的情境喜劇,似也可輕易將治警事件替換為其他任何事件;抑或是《外外外帝國跑廢》,就現有篇幅尚未能處理到物件與人類斷代史的關係。(物件是否需要被人類斷代史所界定?)儘管如此,歷史事件本身的模糊化,卻也因此跳脫框架,開展出不一樣的敘事可能。
如果說遺忘是臺灣社會的共業,劇場是否又能作為新的「事件」,延續歷史的可能?期待這三個作品,也能如治警事件,既有單一事件的辨識度與記憶點,也能持續(微幅地)擾動時代。
註解:
1、起因是當年歌曲近日在日本透過抖音翻唱瘋傳,點擊超過18億次,而促成了這次合體登台,從歷史的「模仿」到「還原重現」,連帶短暫召喚了90年代流行文化的時代氛圍。
2、此次讀劇僅有一場,觀眾人數有限,想必也多是對此議題有興趣的「專業觀眾」;然劇本若有機會完整發展,自然得面對「一般觀眾」,在書寫上也得以此為對象。
3、引自節目手冊。
《治警事件百年劇本創作讀劇會》
演出|鐵支路邊創作體、嚎哮排演、千流製作
時間|2022/11/27 18:00
地點|臺灣新文化運動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