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宗坤(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創劇團《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的演出,已是本世紀的第二度。表面上處理兩代人的衝突,卻又將戰後台灣複雜的歷史經驗再折疊進家族往事;在角色不意脫口的對話中,透出歷時不變的國族與國際想像。這或許就是本劇宣傳上所謂的「政治無意識」——不只是意識的否定或者不在,更是蟄伏在意識之光無從照穿的暗處的巨獸,唯有口誤、夢囈才能顯形。只是,劇場作為精心編排的「有意識」創作(更不用說這已是第二度的演出),究竟該如何呈現這股本質上拒絕被呈現的黑暗?該次的重演又在什麼意義上,能夠揪出持續潛藏著的無意識?
在世紀之交的聖誕節,蘇彥博(呂栩智飾)與黃心怡(楊瑩瑩飾)這對戀人在故事的開頭討論著結婚、出國的計畫。直到雙方家長碰面、心怡父親(王肇陽飾)無端的瘋狂發作,才揭露家族間可能的往事。沿著心怡探知的線索,心怡母親(劉淑娟飾)與「好像當過法官」的彥博父親(林文尹飾)對質,後者卻屢屢搬出佛法、福報,乃至於國家安全的大義,試圖將心怡的父親病理化,也要將當年的裁判合理化。如同漣漪一般,這場對質在雙方的家庭各自投下了對父親的懷疑:彥博撕毀「無有恐怖」的《心經》書法,拒認富貴背後滿手鮮血的父系;心怡開始收集歷史檔案,認得癲狂背後意圖顛覆政權的父系。最終,彥博的父母奔赴美國;心怡則與自己的母親把話說開,和彥博一同在醫院陪伴父親度過最後的夏日。
直到故事的最後,某些關鍵的情節仍從未釐清。在充滿各種「話說回來」、「是說」等等生硬轉折的對話中,就算飾演得再怎麼用力,角色仍顯得呆板、扁平,甚至欠缺動機。究竟是不是彥博的父親親手將心怡的父親送入大牢,從而必須為後者的不正常負起責任?心怡難以完成的留學心願,究竟和父親難堪的政治背景有何關聯?突然前去美國的蘇家雙親,究竟是為了逃避作為受難者的黃家的責難,或是為了依靠彥博的哥哥,以躍升到更美好的未來?但這些缺陷,反而也斷開了個體家庭與集體社群的對應,讓互相鎖定的加害與受害關係,難以真正地對位在角色身上,成為有意為之的「無意識」構造的一部分。
同樣地支撐此一構造的佈景,則是以四面台的配置為基礎,2024年的佈景簡約地搭配了垂掛的紙張、木窗,以及大量的椅子。儘管後者使得換景嚴重耗時、演出節奏不佳,廉價且平庸的椅子仍消弭了兩個家庭的富庶有別,使得我們更無從辨認出隱密的歷史差異。換言之,場景設定的虛化,以及維持鬆散、薄弱的角色關係,反倒更突顯了「不被意識之物」的存在。
然而,兩次演出中相同的表演語言,還是讓這一切背後的預設露了餡:一方是國語字正腔圓,母親手沖咖啡、父親趁興揮毫的蘇家,另一方是說著閩南語,成天看著電視政治新聞,父親羸弱失能的黃家。這讓我們不得不擅自將前者等同於外省族群,後者等同於本省族群。將政治暴力中的受害者、加害者之分,與省籍政治的界線疊合起來,儘管已是近年台灣史學界嘗試破除的神話,但在本劇中,表演竟又成了拉起虛構劇本與現實的等號,使得原先試圖拆散的符號,再一次被叢集在了一起,亦即:外省人主導的政治暴力,閹割了本省男人、威壓著本省女人。本省人只能在黨國的選舉假期、在無法觸及的瘋狂裡,才可能找回一度失去了的權力代表與象徵。如此一來,包含和解的當代訴求在內,本省(人)政治抨擊的對象仍是壓迫,抨擊的態度仍是悲情。
劇中另一個糾纏著的意象,則是美國。不分外省或本省家庭,美國都成了可能的最終歸宿。在美國生活的哥哥彥鈞,不只娶了美國籍的太太,還帶來了提升居家品質的咖啡,讓彥博在台灣經營的工作和生活相對失色。追求出國夢的心怡,也是以美國為目標,她屢屢快人快語地說,「要是台灣是美國的一小部分就好了」、「只要是台灣人都會想去美國」。這些對白,往往伴隨著她對家庭、對台灣的傷痛而發。譬如前者,是在世紀之交的飛彈威脅下,美國成為了出逃的首選;後者,是在黃母與蘇父碰面後,與心怡再度商量出國留學的選項時,美國成為了逃離父系制約與歷史悲情的出口。
雖有「無意識」的宣稱,現實世界的受害與加害、本外、中美等等二元區別的兩端,卻還是在劇場中聯手,一切都因此沾染了宿命論的色彩。劇場與精神分析的診療間類同的是,兩者的環境條件都受到縝密的控制,只是分別活用自由聯想與表演的技術,目的都在再打開觀眾/受分析者的認知與視野。當然,分析診間的形象並不是劇場的唯一可能。既然能夠抵抗歷史的重力,與觀眾共同展開符號的重構,劇場當然也能複製出比現實更加真實、更加可被意識的世界,諸多選擇將在此固化、走入死胡同。如果「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指的是無意識的顯露,那麼,迄今仍尚在未發生的想像之中;如果指的是當代政治意義上庸俗的和解,不過是不發生在世紀末,卻絕不可能不發生。
《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
演出|創劇團
時間|2024/12/2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