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現‧轉型正義‧歷史《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
2月
25
2020
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創劇團提供/攝影小川先生)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91次瀏覽

于善祿(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這是一個從「不能說的秘密」到「如何面對秘密」的戲劇過程,若干素材則來自於歷史。劇情著重處理黃家與蘇家之間的糾葛,這些衝突主要源於三十年前的一場政治判決,繼而導致黃先生(劉皇麟飾)入獄且精神異常(人物原型為許席圖,白色恐怖受難者),後續並使得黃家家庭變調,而時任法官的蘇先生(林文尹飾)則轉性修佛,想藉此贖罪超脫。下一代的兒女蘇彥博(呂栩智飾)和黃心怡(楊瑩瑩飾)雖兩情相悅,卻總被那「不能說的秘密」弄得沒踏實感;蘇太太(施宣卉飾)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相夫教子,無憂無慮,至於黃太太(辜泳妍飾)則是辛勤勞動的家庭主婦,還要照顧情緒不穩定、精神異常的先生。兩個時代,兩個家庭,兩個世代,六個角色,各自對那「不能說的秘密」有其面對的態度與方式,只是這過於工整的結構布局,斧鑿痕跡甚深,角色較為扁平,演員演來用力過重,難以動人。

這齣戲是從黃家的日常場景開場的,黃先生坐在竹編靠椅上,一直盯著電視螢光幕,裡頭不斷傳來選舉新聞報導的亮光;黃太太一會兒掃地,一會兒抹茶几,一會兒倒垃圾,不斷地忙碌著;在台大擔任行政人的女兒黃心怡剛收到訂購的英文劇本選集教科書,並和媽媽說著申請美國電影學校的事(心裡其實是想藉此逃離這個家,逃離台灣)。這個開場起手式,不禁讓人聯想到編劇陳建成之前的作品《日常之歌》(2015,創劇團,牯嶺街小劇場),從日常生活情境/困境切入,展開/撕開表面下的宏大敘事,關於核輻危害(《日常之歌》)、無差別殺人(陳建成另一作品《解》)、歷史創傷/轉型正義(本劇),這是到目前為止,他所慣用的議題視角。

在這次的作品當中,創作者所要面對的是台灣現實社會正處於的「轉型正義過渡期」,從「不義」到「正義」,從「秘密」到「解密」,從「謊言」到「真相」,從「肅殺」到「自由」,在二元對立的線性敘事/辯證中,「當下」討伐著「歷史」,近幾年的劇場界更是爭相表態「政治正確」而不落人後。顯然,在政治界、法律界、人權界、歷史界等學術領域與社會實踐,自解嚴以降,已經累積許多經驗與方法,但劇場界算是遲到的,而且看得出來,這些「遲來正義」(仍是正義)的創作表達方式雖然各有巧思,但仍缺火候,就怕又只是一時熱潮。

戲展開之後,時代的座標也漸漸清晰,黃先生看著選舉新聞,選戰的人物包括了陳水扁、宋楚瑜(這兩人均於2000年及2004年參與了總統選舉),對話中提到捷運板南線即將通車,經查該線「市政府站—龍山寺站」於1999年12月24日通車(同時也是彥博向心怡送戒求婚之日),兩筆資料相互交叉,得出故事背景設於1999年年底至隔年夏天(最後有一場戲,黃太太、心怡、彥博在樹下坐椅聊天時提及),看得出來是做了一些資料蒐集與氛圍重建的。

舞台主要布置成兩個家庭的客廳,左舞台是黃家,除了竹編靠椅和茶几之外,還刻意用了許多老房子拆卸下來的窗戶,組成屋內牆壁以及若干櫥櫃,那些層層疊疊的窗戶框架,看起來象徵著黃家三十年來堆積陳放、百纏糾結的「不能說的秘密」;同時也看得出來,黃家的經濟約為小康,不甚闊綽,這樣的家屋空間暗示了黃先生當年的牢獄之災及其之後的家道不順遂,有種籠罩窒悶、黝暗昏黃的氛圍,因此居住其中的黃家三口,身心也長年受到鬱結的影響,不快活暢達。

右舞台則是蘇家,乾淨整齊淺色系的沙發組與茶几,几上有蘇太太插的盆花擺飾,兩面牆上則高掛著誇張尺寸而沒有裝裱(主要應該是為了後來便於彥博憤怒扯下之故)的宣紙書法,一幅寫著《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另一幅則寫著《心經》(無罣礙故,無有恐怖),再加上蘇先生滿口佛經,為太太打殺蟑螂而念《往生咒》,有次與黃太太見面,還勸她要往前看,不抱怨,看似充滿佛意與閒情逸致的家庭,卻有一個追求真相、轉型正義的小兒子彥博(大兒子彥均已經在美國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事業有成了,「美國」在這齣戲裡,代表著自由與富足)。

兩個家庭,兩種階層,兩個世代,一場判決,一對戀人,成就了這齣戲的故事,而故事的核心就是如何揭開與面對那「不能說的秘密」,這不僅壓垮了黃先生的精神理智(但在靈魂的最深處,似乎仍感覺到那絲清明),也像微型風暴一樣,他周遭的兩家成員,多少都承受了不同程度的心理精神負擔或生活影響,尤其黃太太、心怡與彥博深受煎熬。心怡在父親的房間裡發現了一些塵封多年的文件資料,迫使黃太太說出當年先生因參與台獨活動而被捕入獄的細節,心怡才真正解開了多年來對於父親的心結(父親因入獄而錯過了她的童年);彥博則是對於父親曾在當年參與相關的法官判決工作,感到羞愧與氣憤,當場和父親大吵一架,並扯壞了那兩幅經文書法。這些衝突場面,基本上都是在彥博與心怡的雙方父母在黃家見面之後,黃先生突然對蘇先生大吼大叫,事有蹊蹺,後來黃太太特地約了蘇先生,想要當面問清楚,沒想到蘇先生只是一味勸說黃太太要放下,說易行難,這讓黃太太情何以堪?

大致看得出來,這些角色的設定其實有點刻板,兩個家庭的並置與錯綜也有點結構形式先行,同樣顯得刻意、呆板;一整齣戲下來,也會覺得演員演得太多,尚且還讓飾演黃先生的劉皇麟說著腔調怪異的台語;甚至有幾個地方,都已經讓人感覺可以是戲的結束了,但卻末梢漣漪不已,有點狗尾續貂。

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創劇團提供/攝影小川先生)

最後有一段讀判決書的戲,六位演員口氣與神情激昂地拿著檔案夾朗聲讀著,裡頭提到彭明敏、魏廷朝、謝聰敏、黃華等人的名字,都是1960年代參與台獨運動的人士,都曾被捕入獄,戲裡的黃先生就是參與到這一系列的活動之中;不過戲並不直接處理那些歷史個案(那可能需要更大的勇氣與更妥適的技巧),而是萃取了一些元素,站在轉型正義的時間點,回望那段歷史,再現為上個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真的不可能嗎?)。這段戲的表現方式較為風格化,也稍嫌跳出,但似乎是較有力量、感覺的一小段戲。

故事的「因」在1960年代末,故事的「果」在1990年代末,而故事創作於2010年代中期,從白色恐怖末期到轉型正義過渡期,從現實的不可能到戲劇作品中的可能,最值得珍貴的更是,從不自由到自由,有多少人的付出與犧牲,才有今日的這些政治果實。歷史是一面鏡子,勤拂拭,自照照人,經驗、智慧、警惕都在裡頭,可以把當下與未來看得更清楚;歷史如此,人生如此,創作亦如此。

《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

演出|創劇團
時間|2020/02/20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以年輕愛侶的堅貞情感試圖沖淡劇本背後所籠罩的因歷史結構因素下的累累創傷,劇場空間宛如一個瘖啞但迫切請求諸眾聆聽的空間,要求我們持續關注、持續召喚歷史以建構更多受到政治迫害的瘖啞父親記憶。(羅倩)
3月
03
2020
此種現象後接踵而來的另一個危險,是作為意圖揭露史實、或引發關注的作品,卻可能只達到挑起對立的成效。因為戲劇結構已從角色、舞台等元素,共同強調二元化的存在,因此相關元素恐進一步加速觀眾隨著劇情,往該方向理解與傾斜,甚至必須額外費力才能脫離。(張敦智)
3月
02
2020
《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在演員的詮釋下,是透過有點宿命論式的樂觀,來表達這一代可以跟過去道別(同時,也剝奪了母語)──既然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未來便充滿希望。(黃奕超)
3月
02
2020
我們不妨把《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裡虛構的「典型環境裡的典型人物」當成是歷史廢墟裡的碎片,藝術家的挑戰在於──如何讓這些碎片在當下閃現生存的意義。立碑作傳再造神話,不過是英雄烈士通俗劇的你方唱罷我登場,編劇所說的「不可知真相」在演出現行的樣貌卻落實成「『親中威權國民黨』黨國體制V.S.『崇尚美式自由民主』的台獨人士」,如此一刀二元切分的白色恐怖創傷敘事,難道沒有遮蔽掉「政治不正確」的歷史真實可能引爆的複雜性思考?(許仁豪)
2月
27
2020
《在世紀末不可能發生的事》因為黃母而漸漸浮出受害家屬的主體性,從不願開口到與女兒間的坦誠,創作者若是多著墨於此角,觀眾更可從其細節和節奏體會到受害者家屬的煎熬心境。(簡韋樵)
2月
26
2020
創劇團會選擇這樣的題目,基本上已經是站在同情受迫害者一方的立場,試圖為其發聲了。然而,因為平衡報導,反而又踩到兩邊各有其道理的邊上,當我們期待他再為受迫害者多說點什麼時,聲音卻薄弱了。(張又升)
2月
25
2020
在塑造一個寫實的受難者家庭困境上,本戲出彩且細膩地描寫個體生命所面對的艱難之處,把握住家庭在遭受政治迫害後被體制與社會的雙重排除、家庭內部在權力的介入下所造成的創傷與隔閡,以及事過境遷之後受難者家庭要如何面對加害者。(鍾承恩)
2月
25
2020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