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的現代發展下,廟宇是被邊陲化的空間,在廟前辦桌,對城市人的印象來說,更多時候是「鄉下」的產物。相比於西方,劇場做為城市的廣場,廟宇反而一直擔負著這樣的功能,除了祭祀意義、公共溝通外,甚至變成小販經濟的群聚。當觀眾抵達演出現場「仁壽宮」,看到市集、辦桌的時候,也與前述的場景相似,只是市集攤商不是賣炒米粉、貢丸湯,而是販售手作的產品、糕點,可是傳統小吃其實也充滿「手作」的痕跡,「新」的命名並不等同物事是「全新」的,而兩者的不同更多時候是勞動型態、階級流動的不同。
《阿灑步路扮一桌》是秦嘉嫄受公部門之邀策展,楊美英協同主持,邀請英國藝術家史黛西(Stacy Makishi)擔任藝術指導,帶領工作坊,結合產官學界的一項參與式劇場計畫,也是工作坊呈現。在計畫執行之初,製作團隊便選定仁壽宮做為演出場所,以及辦桌的舞台/參與形式,持票入場觀眾分五桌,十一位表演者打散到不同桌輪流呈現,一桌三、四位,觀眾只一晚等不到所有風景都看透。但被視線裸露的舞台區隔到更外一圈、不買票、偶然路過的人,要的話卻可以用一個晚上很分神地把所有表演都瀏覽過。我們從這些呈現其實看不到場所與內容有什麼特定關係,這一群表演者也幾乎沒有當地居民,至多就是廟宇、辦桌、觀眾/參與者和學員/表演者生命敘說式的呈現,彼此之間隱隱約約環繞著「生命禮俗」暈散開來的偶然相遇、互相點綴。
呈現後,表演者分桌與觀眾交流,我這桌的其中一位說,史黛西在工作坊一開始就要她們講「脆弱」的故事,難怪大部分的表演都很私密,譬如摯友的意外死亡、譬如失婚女性的自我修復等,私密的故事意味著「連對親密的人都難以啟齒」,但也許只有在偶然相遇的劇場,大家反而可以不顧現實關係地「多說一點」。我們身為參與者,但我們參與不到的更多,或者,與其說這些表演是在說話中完成的,不如說是從聆聽中開始。至少我這桌沒表演者逼我參與,她們總能找到一個舒服的方式讓觀眾自在,但我卻自然而然去「聽」,聽那些私密的故事,聽語調裡的微憂,還有凝視那刻意或自然揚起的笑容,與悄悄收起的小喜和哀傷。
從這個把「私密之事通過劇場形式公共空間化」的部署,讓人看到的不是公共領域復甦的潛能,而是公共領域的衰頹。表演者越是展示真切的情感,越讓人看到「私」與「公」被都市化的輪軸輾壓所造成的分離效應。因此,此計畫顯然不是要打造一個理性批判的公共領域,而是退一步,退回共同行動之前,感性的抒發與交流先於地方敘事的建構,差異大於共通,在這個位於台南市歸仁區(原為「鄉」,在縣市合併後改制為「區」)的邊陲空間,探索公共生活的修復。從這個角度來說,「私密」與「陌生人」合成一組看似悖反卻兩相結合的對位關係;這是一個我們對「親密關係」彈性疲乏,也對「陌生人」感到無比疏遠的新異化時代,所以「向不認識的人說自己的脆弱」比「脆弱」重要。可是問題也在於,這樣的部署會不會仍是在「私密」之處原地踏步?
尤其是,雖然仁壽宮本身具有明確的場所性格,但經過劇場的介入以後,彷彿成了一種新型創製模組、敘事布局的、景觀化的社區劇場,它的空間重塑並不來自敘事上的硬顛覆,而是透過生命敘說的感性戳開更多的軟孔隙。但差異化的故事總容易不斷溢散出去、變成無限的差異,(理想的)社區劇場至少有個相對穩定的社群可以收整,做為再集體經驗化,以及共同行動的基礎;《阿灑步路扮一桌》則像是把這些生命故事收在「仁壽宮前扮桌」這個「景觀」裡,它不儲存於可持續發展的行動歷程當中,而屈身於稍縱即逝的景觀記憶。
《阿灑步路扮一桌》
演出|阿灑步路扮一桌工作坊成員
時間|2019/11/02 19:30
地點|臺南歸仁仁壽宮廟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