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乃文(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詩人亞陶(Antonin Artaud, 1896 -1948)曾說劇場應該像「瘟疫」一樣,「在感官中開始,不需任何現實基礎」在於群體擴散,即便未致命,也能引發精神底部熾熱如火的改變,「不是病亡就是徹底的淨化」。【1】
我絕非說這部戲好似瘟疫,但是這個表演文本——脫胎自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的獨幕劇《闖入者》 (Intruder)及卡波特(Truman Capote)的短篇小說《美莉安》(Miriam),由一個年輕導演拼貼、介入,變形誕生於1986年臺灣,近四十年後加入另一個年輕導演,「重製而非復刻」——宛如病毒一般,自我分裂、轉化增生、生成亞種、自我變異;每一次重新登場,都彷彿向世界宣告它自我演化的潛力。
而今這個世界已多歷感染,如若仍不適應,或許表示抗體不足;如若欣然接受,或許意味著病毒的全面內化,病毒式思維無所不在——對疫後的世界來說,「永生」指的並非百病不侵,而是不斷地感染、痊癒,調整染色體好讓基因繼續存在宇宙。
「闖入者」的多重變奏
這個複線敘事文本,注定擁有複數形貌,全體沿著「闖入者」和「被闖入者」的臨危曖昧邊界,夢魘般滲透開展。徐華謙飾演的盲眼老父親,只有他一個人聽得見闖入者的呼吸和腳步聲,孤獨地堅持闖入者的存在;但對滿室的明眼人來說,他刺耳的指控聲,反像是個精神異常的闖入者。自問自答中彷彿來到上世紀的心理治療室場景,由精神分析師陪同,在意識底層尋找另一個陌生的自我,那或許也是一種對闖入者的邀請。
下半場的闖入者以無辜少女姿態出現,來到叫人難以抵抗的情境。只有一面之緣,在風雪夜拖著沈重行李離家出走,敲著獨居老婦的家門。進門以後,少女卸下無辜受害的面具,步步鯨吞蠶食原居者的資源與空間,使家主彷彿僕從,不由得想逃又無處可逃,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個少女美莉安,由資深演員徐堰鈴飾演,時而幼稚時而成熟的面貌,詭異混合著,更趁著幾次燈光明滅閃爍,讓兩種聲音表情完全切換,驚悚不言可喻。
演出中闖入的導演,打斷了戲劇的進行,是原版的設定;在舞台邊朗讀起三十八年前的導演筆記,則像是新版對舊版的歡迎儀式,公然邀請歷史(有禮貌地)闖入。上下半場之間,便利商店開門聲響起時,對每一個闖入者說歡迎光臨,二十一世紀的市井風情反撲而來;顯然是新的「闖入者」增生部分。還有數位時代特有的MR遊戲場景【2】,問對方妳是真人還是AI?當虛擬占據現實的時候,闖入者和被闖入者的界線更是模糊曖昧,想要卻不可能,可得你卻不想要,明知虛實已全錯亂,卻無法按下Power Off。
源源不絕的闖入者,侵襲認知的邊界;或明明已是對現實的進犯,你卻不能指認;哪種比較可怖?
闖入者(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從業餘突圍到專業優化
由於劇中導演說過一句話:「臺灣歷史正是一連串闖入者所構成的歷史」,使得有些觀眾想從中讀取某種歷史信號,或期待續作可繼續未竟的殖民政治反思,他們應會覺得失望。然專一而深沉、層層進入的敘事,以及對單一主題的深度挖掘,原就不是這個文本的特質。反而是它各種平層式的跳躍、換喻、聯想,讓象徵無限擴展,甚至容許某種程度的自體變異,更像是當代病毒式的思維。
創作者其實藉劇中人之口也預做抗辯:曾經的政治壓抑,或過曝的政治語言,都已令人疲軟。從前固然有難以言明的苦衷,今日也有難以言明的尷尬。這使我們多少明白了:每個時代都有它的「政治不正確」,在沒人可以叫你閉嘴的時代,你自己也會有選擇性的迴避。
從島嶼劇場發展的角度觀之,初代《闖入者》以一個大學文學性社團學生為班底,成員熟悉文學和電影的程度遠遠超過劇場,憑著一些對聲音、身體、空間的想像,在校內的實驗劇場【3】發表處女作。雖百分之八十來自翻譯,但經過閱讀者的轉化,從內在意識翻湧為外在景觀,搭配複合、拼貼、後設的複線敘事,一面世即與島內既存的戲劇形式楚河漢界,那差異是斷裂式的,很是驚艷當時「求新若渴」的前衛臺灣劇場圈,被標籤為「意象劇場」和「後現代」劇場,寄望予厚望。那是個「業餘者」烽火四起的小劇場黃金時代,往往起手即高光。
經歷三十八年,島內的戲劇高等教育體系已完備固化,「科班」紛紛就位,原本素人狀態的《闖入者》,勢必要「優化」為專業劇場。過去素樸的階梯狀舞台,現在是整體架高一公尺左右,撐出「闖入者」無孔不入穿梭的空隙所在。「地下空間」被圍以長虹玻璃,影影綽綽著暖黃燈泡光,與檯面上古典優雅的室內佈景,有著呼應的優雅;其他如服裝、燈光、投影等,也無不光潔精緻,呈現「優化」過的詭異感;而歐式與日式混生的風格,不符「寫實」,但意在支援上個世紀常見的文青語境——它固然在轉譯的過程中充滿間隙,但間隙也轉化成為它增生變異的潛能所在。
闖入者(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誰是闖入者
當年戲劇學者提出後現代劇場落腳的說法時,曾引發學界一陣激辯;其中說法之一:現實社會的進程尚未行完「現代」,何以超英趕美來到「後現代」?但經歷三十餘年全球化及資訊革命的洗禮過後,世界變得扁平,如同導演吳子敬自述:「這邊還在對話著,另一頭又跳出了新的視窗」【4】,平移式、跳躍式、拼貼式的連結思維,變成司空見慣的語境,有時全面癱瘓「辯證」,甚是被「換喻」所取代——前者理性邏輯,後者為詩性邏輯。
比方說:「闖入者也是被闖入者」,這是哲性思考還是文藝語言?沿著理則學原則可以衍生出無限句型:「說話者也是被說話者」、「修法者也是違法者」、「被施暴者也是施暴者」、「殖民者也是被殖民者」,這些句型最後能通往辯證之路?還是提供詩意的模糊空間,讓想像更自由翱翔?
關於歷史的闖入者,我認為是一道嚴肅的辯證命題。至於2024和1986的《闖入者》,是誰闖入誰的劇場?我會以詩情閱讀,不究是非對錯,無病識浸淫於繽紛演化,直到末日前夕。
注解
1、參酌劉俐譯注的《劇場及其複象》之譯文。阿鐸著,台北市:聯經出版,2013,頁22-30。
2、「混合實境」(Mixed Reality,MR),同時結合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VR)和「擴增實境」(Augmented Reality,AR),讓使用者的現實與虛擬世界同時並存且混合體驗與互動。
3、淡江實驗劇場落成於1977 年,位於淡江大學文學館L209教室,隸屬於外語學院管轄中,原為白色牆壁及上舞台有階狀地板,在2004年初改建,將上舞台打平,及整個劇場改為黑色的佈景及牆身,成為黑盒子劇場。介紹文字及照片來源參見「淡江大學實驗劇團」痞客邦。
4、見電子節目單。
《闖入者》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24/08/02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藍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