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式演化的《闖入者》
8月
20
2024
闖入者(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37次瀏覽

文 林乃文(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詩人亞陶(Antonin Artaud, 1896 -1948)曾說劇場應該像「瘟疫」一樣,「在感官中開始,不需任何現實基礎」在於群體擴散,即便未致命,也能引發精神底部熾熱如火的改變,「不是病亡就是徹底的淨化」。【1】

我絕非說這部戲好似瘟疫,但是這個表演文本——脫胎自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的獨幕劇《闖入者》 (Intruder)及卡波特(Truman Capote)的短篇小說《美莉安》(Miriam),由一個年輕導演拼貼、介入,變形誕生於1986年臺灣,近四十年後加入另一個年輕導演,「重製而非復刻」——宛如病毒一般,自我分裂、轉化增生、生成亞種、自我變異;每一次重新登場,都彷彿向世界宣告它自我演化的潛力。

而今這個世界已多歷感染,如若仍不適應,或許表示抗體不足;如若欣然接受,或許意味著病毒的全面內化,病毒式思維無所不在——對疫後的世界來說,「永生」指的並非百病不侵,而是不斷地感染、痊癒,調整染色體好讓基因繼續存在宇宙。

「闖入者」的多重變奏

這個複線敘事文本,注定擁有複數形貌,全體沿著「闖入者」和「被闖入者」的臨危曖昧邊界,夢魘般滲透開展。徐華謙飾演的盲眼老父親,只有他一個人聽得見闖入者的呼吸和腳步聲,孤獨地堅持闖入者的存在;但對滿室的明眼人來說,他刺耳的指控聲,反像是個精神異常的闖入者。自問自答中彷彿來到上世紀的心理治療室場景,由精神分析師陪同,在意識底層尋找另一個陌生的自我,那或許也是一種對闖入者的邀請。

下半場的闖入者以無辜少女姿態出現,來到叫人難以抵抗的情境。只有一面之緣,在風雪夜拖著沈重行李離家出走,敲著獨居老婦的家門。進門以後,少女卸下無辜受害的面具,步步鯨吞蠶食原居者的資源與空間,使家主彷彿僕從,不由得想逃又無處可逃,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個少女美莉安,由資深演員徐堰鈴飾演,時而幼稚時而成熟的面貌,詭異混合著,更趁著幾次燈光明滅閃爍,讓兩種聲音表情完全切換,驚悚不言可喻。

演出中闖入的導演,打斷了戲劇的進行,是原版的設定;在舞台邊朗讀起三十八年前的導演筆記,則像是新版對舊版的歡迎儀式,公然邀請歷史(有禮貌地)闖入。上下半場之間,便利商店開門聲響起時,對每一個闖入者說歡迎光臨,二十一世紀的市井風情反撲而來;顯然是新的「闖入者」增生部分。還有數位時代特有的MR遊戲場景【2】,問對方妳是真人還是AI?當虛擬占據現實的時候,闖入者和被闖入者的界線更是模糊曖昧,想要卻不可能,可得你卻不想要,明知虛實已全錯亂,卻無法按下Power Off。

源源不絕的闖入者,侵襲認知的邊界;或明明已是對現實的進犯,你卻不能指認;哪種比較可怖?


闖入者(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從業餘突圍到專業優化

由於劇中導演說過一句話:「臺灣歷史正是一連串闖入者所構成的歷史」,使得有些觀眾想從中讀取某種歷史信號,或期待續作可繼續未竟的殖民政治反思,他們應會覺得失望。然專一而深沉、層層進入的敘事,以及對單一主題的深度挖掘,原就不是這個文本的特質。反而是它各種平層式的跳躍、換喻、聯想,讓象徵無限擴展,甚至容許某種程度的自體變異,更像是當代病毒式的思維。

創作者其實藉劇中人之口也預做抗辯:曾經的政治壓抑,或過曝的政治語言,都已令人疲軟。從前固然有難以言明的苦衷,今日也有難以言明的尷尬。這使我們多少明白了:每個時代都有它的「政治不正確」,在沒人可以叫你閉嘴的時代,你自己也會有選擇性的迴避。

從島嶼劇場發展的角度觀之,初代《闖入者》以一個大學文學性社團學生為班底,成員熟悉文學和電影的程度遠遠超過劇場,憑著一些對聲音、身體、空間的想像,在校內的實驗劇場【3】發表處女作。雖百分之八十來自翻譯,但經過閱讀者的轉化,從內在意識翻湧為外在景觀,搭配複合、拼貼、後設的複線敘事,一面世即與島內既存的戲劇形式楚河漢界,那差異是斷裂式的,很是驚艷當時「求新若渴」的前衛臺灣劇場圈,被標籤為「意象劇場」和「後現代」劇場,寄望予厚望。那是個「業餘者」烽火四起的小劇場黃金時代,往往起手即高光。

經歷三十八年,島內的戲劇高等教育體系已完備固化,「科班」紛紛就位,原本素人狀態的《闖入者》,勢必要「優化」為專業劇場。過去素樸的階梯狀舞台,現在是整體架高一公尺左右,撐出「闖入者」無孔不入穿梭的空隙所在。「地下空間」被圍以長虹玻璃,影影綽綽著暖黃燈泡光,與檯面上古典優雅的室內佈景,有著呼應的優雅;其他如服裝、燈光、投影等,也無不光潔精緻,呈現「優化」過的詭異感;而歐式與日式混生的風格,不符「寫實」,但意在支援上個世紀常見的文青語境——它固然在轉譯的過程中充滿間隙,但間隙也轉化成為它增生變異的潛能所在。


闖入者(人力飛行劇團提供/攝影許斌)

誰是闖入者

當年戲劇學者提出後現代劇場落腳的說法時,曾引發學界一陣激辯;其中說法之一:現實社會的進程尚未行完「現代」,何以超英趕美來到「後現代」?但經歷三十餘年全球化及資訊革命的洗禮過後,世界變得扁平,如同導演吳子敬自述:「這邊還在對話著,另一頭又跳出了新的視窗」【4】,平移式、跳躍式、拼貼式的連結思維,變成司空見慣的語境,有時全面癱瘓「辯證」,甚是被「換喻」所取代——前者理性邏輯,後者為詩性邏輯。

比方說:「闖入者也是被闖入者」,這是哲性思考還是文藝語言?沿著理則學原則可以衍生出無限句型:「說話者也是被說話者」、「修法者也是違法者」、「被施暴者也是施暴者」、「殖民者也是被殖民者」,這些句型最後能通往辯證之路?還是提供詩意的模糊空間,讓想像更自由翱翔?

關於歷史的闖入者,我認為是一道嚴肅的辯證命題。至於2024和1986的《闖入者》,是誰闖入誰的劇場?我會以詩情閱讀,不究是非對錯,無病識浸淫於繽紛演化,直到末日前夕。


注解

1、參酌劉俐譯注的​​《劇場及其複象》之譯文。阿鐸著,台北市:聯經出版,2013,頁22-30。

2、「混合實境」(Mixed Reality,MR),同時結合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VR)和「擴增實境」(Augmented Reality,AR),讓使用者的現實與虛擬世界同時並存且混合體驗與互動。

3、淡江實驗劇場落成於1977 年,位於淡江大學文學館L209教室,隸屬於外語學院管轄中,原為白色牆壁及上舞台有階狀地板,在2004年初改建,將上舞台打平,及整個劇場改為黑色的佈景及牆身,成為黑盒子劇場。介紹文字及照片來源參見「淡江大學實驗劇團」痞客邦。

4、見電子節目單

《闖入者》

演出|人力飛行劇團
時間|2024/08/02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藍盒子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這次人力飛行劇團的重製,不僅僅滿足於以寓言的形式召喚(或固著)某種意識或共識,更反身地凸顯了導演與演員位置的流動性與多重性,並透過後設戲劇的安排來凸顯「闖入」與「岔出」的一體兩面:影像技術對劇場空間的闖入、不同語言與身體間的闖入、演員對戲劇的闖入、吳子敬與黎煥雄雙導演彼此的闖入……
9月
11
2024
當年的缺位不一定需要今日的打光,而今日的缺位又該如何被看見?……一旦指認缺位之必要浮上檯面,我們就彷彿瞥見劇中的某人正要啟齒。但那個「某種東西」的名字,至今還只是他無法誦念的符號,該怎麼擺置嘴型、調整聲調,又怎麼該拉出它與其他歷史、其他角色的相對座標,都讓他困擾,暫時還沒能發出聲音。
8月
20
2024
當1986年的《闖入者》成為了一個無法不被其闖入的結構時,2024年的《闖入者》透過「逃離」來重新「闖入」1986年,恰恰解消了定於一尊的小劇場史,在重接了1986年小劇場生產狀態匱乏感的同時,交出了一份基於當代生產條件的劇場答卷。
8月
20
2024
一小時上下的泰國廣播電台擷取引出了討論「媒體會如何形塑國族認同?」媒體甚至含括戲劇,劇中我們像在凝視整個泰國社會,然而追根究柢我們還是在觀看導演和編劇提供的虛構的真實,這樣的思考上的錯落感好像帶出一種後設的態度又或來回辯證的關係,令人不由驚喜 。
9月
18
2024
而在日復一日中,他們彷彿接受了這樣的荒謬,讓廣播裡的那些政策宣導、那些無理事蹟和振奮人心的言語,都納入自我的意識裡,將之整合。因此,當他們開始說話時,戲劇的主題便自然地被帶出──關於底層人民那些對於生命、性、宗教、權力與死亡的感悟與無力。
9月
13
2024
遊戲設定的「革命」,參照的是哪一種現實歷史曾發生過的革命?不可諱言,它仍蘊存一種異托邦的思維。
9月
12
2024
這次人力飛行劇團的重製,不僅僅滿足於以寓言的形式召喚(或固著)某種意識或共識,更反身地凸顯了導演與演員位置的流動性與多重性,並透過後設戲劇的安排來凸顯「闖入」與「岔出」的一體兩面:影像技術對劇場空間的闖入、不同語言與身體間的闖入、演員對戲劇的闖入、吳子敬與黎煥雄雙導演彼此的闖入……
9月
11
2024
馬修.伯恩的創作不僅是對古典作品的尊重,更是對現代社會議題的深刻反思。他為《羅密歐與茱麗葉》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和深度,讓這個經典故事在新的語境下煥發出不同以往的魅力。通過舞蹈編排、角色塑造與情節改編,他探討了當代社會中的家庭、社會壓力與年輕人的困惑,並讓觀眾在觀賞中反思現實世界的複雜性。
9月
10
2024
如果我們問:「一齣戲能說明什麼,改變什麼,創造什麼」,答案或許不是「什麼都沒有」,但也確實有不少讓人不解之處。
9月
07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