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藝能界代表團體「寶塚歌劇團」成立百年前夕(1914年首回公演),迎著票房秒殺的不思議傳奇,翩然首次蒞台。撇開「寶塚fans」天涯愛相隨的無國界熱情,台灣觀眾──如我──多少仍是衝著寶塚高名氣與曾經一度同樣以華冶裝扮、男裝麗人吸引人氣的台灣藝霞、黑貓歌舞團昔時影憶之追索,遂有「此時不看待何時」的從眾好奇與嚮往。果不其然,長達三個多小時,分舞踊、音樂劇、大型歌舞秀三段呈現的演出,果真極度奢華、目不暇給,十足讓人嘆為觀止,造型、化妝、舞步、畫面…無一不傳達「寶塜專賣」的符號訊息,如大階梯(舞台)、大羽根(背負羽飾)等等。這個從清純少女娛興節目起家,迄今發展膨脹為擁有至少六個專屬劇場、近五百名團員,並擁有專屬媒體通路的大型演藝團,再再說明著日本演劇史─尤其是通俗演劇──與經濟發展、文化演化密不可分的關連。
寶塚起初以吸收中產階級少女加以訓練,觀眾對象以親子家庭為主。在阪急線鐵路終點站,鐵道企業家小林一三為了吸引更多人搭乘使用,設置了溫泉、遊樂園等設施,並成立「寶塚少女歌劇養成所」,1914年舉辦第一回公演,旋即奏效,1915年即有一年四回公演盛況。1918年小林一三看準新國民演劇市場,在更傳統古典的歌舞伎、文人涉入改革的新劇之外,以清新娛樂、家庭本位、較低票價、西洋樂器配樂的歌舞演劇定位,擴大經營,除了攻進日本第一座也是首屈一指的西式劇場「帝國劇場」,並確立團員養成方式、邀聘劇作家(坪內士行)、音樂家合作、興建正式劇場等等,於戰爭風雲未起的1930年,確立風格,包括:服裝色系(粉紅與藍白為主)、日本語西洋曲風流行歌、膚色化妝(之前採傳統白粉臉面)、羽毛裝飾等。隨後發展過程還包括引進巴黎歌舞秀、百老匯劇目等。值得一記的是,戰前寶塚並不只招收女演員,如著名劇團導演白井鐵造初始考入男優團,但觀眾並不買單,在小林一三兒子掌舵之後,寶塚全女班形態才完全確認。
寶塜在日本演劇藝壇形象與定位十分清晰:商業性、純女性演出、大量吸收外來文化、講究舞台美術設計、特殊化妝、明星制、女性觀眾。中產階級婦女一直是寶塚主要客層。受娛樂多樣化影響,1970年代曾一度發展受窘,市場萎縮,奇蹟式地,靠著一齣《凡爾賽玫瑰》救活了寶塚,也將寶塚觀眾年齡層從中年婦女人口擴及輕熟女與年輕族群,並開始源源不絕自動漫取材,以混揉西方文化色彩的日本特有藝能獨占鰲頭。
此次來台公演,寶塚推出具傳統風的《寶塚日本風─序破急》,形式上仿雅樂三段式結構,序場為和服歌舞,破為藥師菩薩點化吟誦,急為《荒城之月》民謠演繹,重點在展示日本傳統文化面向。中場休息三十分鐘後,進入正劇,為此次來台新編的《怪盜楚留香外傳─花盜人》,只見演員身著中式古裝戲服,在仿古大院落裡,楚留香介入一樁借屍還魂、實則是兩家恩怨致愛侶不能婚配設下的計謀,楚留香宛若柯南辦案,成功解決了整件奇案。這齣劇雖名音樂劇,但唱曲很少,人物、情節才要發展即告結束,很難滿足熟悉楚留香故事的台灣觀眾吧。最後一段重頭戲:華麗歌舞秀,精華盡出,男女演員頻於換裝,夢幻風、西洋宮廷風、康康舞、1960年代搖滾舞風…撩人耳目,不目眩神迷都難;就在男役們嘿哦大喊不斷,跨開雙股側走搖擺,雙手持續地拋向觀眾旋又旋身擺尾欲拒還迎不休之際,《月亮代表我的心》、《無樂不作》、《國境之南》中文歌聲響起,這些刻意為台灣觀眾安排的唱段,成功地撫慰了非為追星而來的我,《海角七號》那段消翳於時間的台日愛情低語,串連了日本治台的殖民歷史與寶塚符號點滴遺落在台灣歌仔戲、歌舞團身上的清晰身影,天王巨星楊麗花謝幕時總免不了的豪華羽翼,藝霞歌舞團歌、舞、劇合一的演出型式,台灣曾經一度也有盛況光景,為何成就不了台灣風味的本土通俗演藝?或消失或水準差參,總不及帝國般的寶塚演藝集團?
企業家的眼光、投資,與時勢逆合,大概是台灣通俗演藝消殆的主因。1950年至60年代間,本土演劇、歌舞團、內臺歌仔戲仍盛極一時,但缺少專屬劇場,又相違於政府官方文化政策,流徙於戲院之間,在電影電視夾攻之下,終至全面潰散。通俗娛樂由電視全面取代,所謂中產階級客層,與台灣本土文化品味脫離,去脈絡化與去根化的結果,今天演藝舞台上很難見具有大眾口碑的演藝團體或表演型態,於是,我們追著經典球賽怕成不了粉絲,無論識與不識也要覷覷寶塚感受「寶塚fans」的熱力,雖說粉絲文化一旦成形,理性批判早棄之無用,但親睹寶塚用盡全力飽足觀眾視聽欲望與情感投射的通俗魅力,如此偌大盛美的演藝實力仍令人感佩,在知識菁英階級之外,總也有不必仰賴八點檔連續劇仍能安撫人心的大眾娛樂,寶塚會不會帶給台灣新的刺激?四十年的失落此一刻重新連結,歷史的回答仍大過現下的反問。
《寶塚歌劇團臺灣公演》
演出|寶塚歌劇團
時間|2013/04/07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