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以「詩意」為題,寫下觀看風乎舞雩2013年作品《母親》的想法,透過環狀的舞台設計、滿鋪台之中的碎木削香,從空間、身體動作,到對應的詩歌文本援用,創造了帶有文學性的劇場。對我而言,從《母親》到《2015栽種關係》,文學性,愈加顯明地成為編舞家顏鳳曦在其作品中簽名的字跡。
重問一個恆常的命題:關係;疑問關係在他者和自我間的動態生成,「彼此間的互動猶如栽植出的關係」(節目單),特別以栽種為喻,概念上並回溯至古典詩文講述的倫理,「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化成舞台的主要意象蘭花。舞台上陳設的傢俱,長餐桌、床鋪、架櫃、衣櫥,成一寫實的家屋,上方掛有大片斜傾的屋脊,一致純白如新。《關係》藉由文學式的思索起點,敘事上區分為三條軸線,開場影像投映在床面,鳥鳴音自然,掘土雙手的特寫之際,入場的舞者張菀真,穿梭一室的間隙,幾乎低伏著重心在桌面、地面,手勢身姿如枝葉蔓延;而後黑衣女子(舞者楊琇如)如影像裡走出,攜鏟鏟起倒下的細枝。一對男女(黃偉綸、林俊余)分別走進,各自在家屋裡徘徊著日常。另兩舞者(汪秀珊、甘翰馨)加入開場時的一朵芝蘭,成為一組三人的關係。
具象寫實的男女、蘭花意象的三人、寓意的栽種者,如關係的三種轉喻,重層在同一個家屋空間。一朵蘭花盆栽,在栽種者的捧移中,隨情節,置於舞台不同的象徵所在,長桌中、前側的櫃架高處、衣櫥裡;枯草堆漸鋪撒開來在台前地面之際,音樂轉折,男人和女子展開在長桌上的一段雙人。
透過這對男女,演繹關係從疏離、爭執、暴力以待、和解復猶疑的種種情感片段,隱然帶有時間線性的展開。以長桌為間隔,上下往來追逐的一段;在鋪滿草堆的床鋪上,建立在重複性的、抬舉主題的一段像情感反覆甩落;在沙發兩端,女子為男人推迫摔跌,如暴力爭執的一段等。三朵蘭花作情緒性的對位。編舞者並藉栽種者的鋪撒草堆、鏟土培土,作情節的推進轉折。如此敘事結構,連帶得以同時在台上經營不同的舞蹈身體,融合了風格化的枝葉蔓延的動作主題、日常語彙、戲劇的元素。
顏鳳曦擅於在音樂的烘托、渲染下,營造她的戲劇性,從《母親》到《關係》都採用相當大段落的音樂。同時也擅於創造舞台的視覺意象,開場時投影在床鋪上的掘土影像,衣櫥裡突然現出的街景;或者是,《母親》裡曾經貫穿飛揚的細碎木削,成為《關係》床鋪一段,女舞者被男子拋擲而起時,踢踏揚起的枯草霧塵;中段孤伶中飄落的雪景。
我特別喜歡男女對坐椅上,索求抱擁復被棄之後,獨留女子佇立在椅上高處的一段。編舞者大膽地留置了十幾、二十分鐘的長段空白。音響中呼嘯風起彷如嚴冬,舞者林俊余高高站立椅上孤伶不動,唯眼神投向空茫的眼前。台前隱微失序狂顫終至傾倒有一朵枯竭的蘭花張菀真。光線極幽暗中,栽種者楊琇如披上風衣掩去眉眼,非常緩慢地,搬撤所有傢俱,淨空世界。此時,細雪不斷紛飛落下。顏鳳曦舞台視聽意象豐饒,在此少有的調度上的大段落空白,非空無,反而拮抗了過於盈滿的劇場,而創造出時間艱難經過的詩意片刻。舞台從家屋崩解到無。舞者從孤伶脆危,到目光細微的心情,捕捉住觀看者。令人想起《郊遊》最末,誤入廢墟凝看著斑駁壁畫的眼睛;在此編舞者的調度上,卻恰成一個反向的對望,我們看見的她看見了什麼?
風雪過後,彷歷四季春回。敞開的台上空間,所有初始覆白的物事,被帶入了顏色。回到開始蘭花舞者的意象,迴轉延伸的手勢、旋身愈加不斷,而後景男女緩緩共舞而過。顏鳳曦在《關係》中延續其文學式的編舞興趣;困難的是,如何在一個框限的家屋場景中,調度三個軸線複雜的舞者關係,他們各自之於作品的動作邏輯為何,是否透過道具、光區、舞者動線移動,或其他可能的劇場空間元素,將層次進一步清楚地展現?如何在視、聽覺的意象營造,和留白之間(如飄雪一段),取得詩意的平衡?編舞家近期作品相當程度藉音樂推動氛圍,是否有其他可能?又,《關係》憑藉影像作為一些關鍵的轉折,卻未有足夠的力量構成(如敞開衣櫥,見雨中撐傘的街景掠影,似不足以承擔起某種強烈的視覺隱喻)。彷彿修辭,卻更為困難的劇場整體調度,已呈現在顏鳳曦個人風格的筆觸;而同時,我想或也是在接下的作品中,她自己亦會感好奇的,持續「栽種」的習題。
《2015栽種關係》
演出|風乎舞雩跨領域創作聚團
時間|2015/04/1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