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侯蔽(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研究生)
《幹掉她》(Attempts on Her Life)是英國當代劇作家馬丁.昆普(Martin Crimp)於1997年寫成最為激進與難以歸類的作品之一。劇本由十七個片段組成,沒有確切情節,甚至沒有明確的舞台指令,所有發言者僅以破折號區分,而劇中核心人物「Anne」從未真正出場,只作為被談論、被形塑、被投射的對象,在敘事的多重鏡面中不斷崩解。她既是主體也是物件,是一面任人抹寫的螢幕,是一個無限可複製的影像裝置。她從未現身,卻無所不在,成為觀看與敘述同時暴力介入的靶心。
這部劇的結構極富層次。在此次2025年由臺北藝術大學劇場藝術創作研究所導演鍾宛儒的版本中,舞台操作明確區分出三重表演層面:其一,演員以說述者身分扮演講述者,以各種立場、語調與社會角色訴說著「Anne」的故事;其二,演員作為表演者重演「Anne」可能遭遇過的事件,將「她」的經歷具象化為殘影般的再現;其三,攝影機機位直接介入劇場,在觀眾面前投影演員的表演過程,鏡頭構圖與影像切換製造出一種新型的觀看結構,觀眾既面對舞台上表演,也觀看螢幕裡的轉譯版本,進一步拉開「現場」與「再現」之間的縫隙。這三層結構互相套疊,使「Anne」的形象更為幽靈化,也加深了觀眾對於真實、主體與觀看之間權力關係的質疑。
幹掉她(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提供/攝影楊詠裕)
《幹掉她》最根本的實驗來自其形式上的解構:傳統劇場建立於角色、衝突、情節與時間線的穩定框架中,但昆普徹底打破這一切。全劇以十七場風格與內容皆不同的片段構成,每一場都圍繞著名為「Anne」的女性展開敘述——她是恐怖分子、是色情演員、是女兒、是裝置藝術、是香菸品牌名、是觀光口號、是國際救援對象。這些語境不斷轉換,Anne也因此不斷易容、轉向、被複寫。觀眾無法建立與角色的認同連結,取而代之的是語言本身的力量。昆普創造的是一種話語鬥爭的劇場——不是「她做了什麼」,而是「我們如何描述她」。《幹掉她》的語言在於建構現實,這也讓語言成為政治與暴力的媒介。
擬象不再掩蓋真實,它是對真實的掩埋。【1】Anne的身分就是這種擬象的最佳實例。她被無數聲音召喚、被不同立場的話語操弄,其主體性被不斷拆解,最終變成一個空洞的結構。這種結構與網路世代的社會型態驚人相似。在數位表演與演算法推薦主導的文化情境中,Anne或許存在於影音平台中的一段短片、社群貼文的一張自拍照,或是Tinder交友軟體上的一個符號。人們製造出能被點閱、被分享、被流通的自我——Anne成為一種數據化身的寓言。
幹掉她(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提供/攝影楊詠裕)
劇場形式上,Anne從不出場,反而成為所有人談論的對象——「缺席主體」將所有權力轉移至觀眾與發聲者之間。演員不再代表角色,而代表社會中多元但支離破碎的聲音:新聞報導者、評論家、恐怖分子的聲明、藝術市場的策展語彙、旅遊文案、公關稿件等。觀眾無法辨識誰在說話,因為那是一種集體發聲:一場無止盡的觀點堆疊與權力爭奪。這種結構挑戰傳統劇場中的「角色同情機制」,迫使觀眾轉而思考語言本身的效果與操控力,理解本身就是不理解,反而讓語言化作一場意義崩塌與重建的實驗。
觀眾在沒有角色依附與敘事脈絡的情況下,被迫面對語言的裸露與多聲部的噪音。他們無法透過角色代入來獲得情感出口,取而代之的是參與詮釋與懷疑的疲憊。在你觀看Anne時,你也成為定義她、形塑她的力量之一。這種結構令人聯想到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所言:「我是仰賴別人不知道的我而活著的」。如果人只能在他人的誤解中活著,那劇場是否也只能在誤解中尋求其價值?這部作品讓觀眾意識到自己參與了對他者的塑造,甚至參與了她的毀滅——如劇名所示,這不只是一齣「關於她」的戲,而是對她的「攻擊」與「幹掉」。
幹掉她(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提供/攝影楊詠裕)
《幹掉她》是一齣將語言、敘事與主體性全面打碎的作品,也是一面映照現代人與資訊、影像、情感、聲音相處方式的巨大鏡子。在當代舞台上的再製,不僅延續了昆普的文本實驗精神,更將這種碎裂性推向數位社會的深層隱喻。它不要求我們理解Anne,而是要我們意識到「Anne無所不在,卻無所屬於」的事實。在一個每個人都可能成為Anne的年代,劇場是否仍有能力召喚真實?或正如劇中所警示的,我們早已成為形塑Anne的共犯,與她共同構成這場無聲的審判。
注解:
1、Baudrillard 1994 [1981],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p. 6.
《幹掉她》
演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
時間|2025/03/22 19:30
地點|國立臺北藝術大學 戲劇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