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權力、知識與瞎子摸象——《白兔紅兔》
3月
22
2024
白兔紅兔(聚思製造端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775次瀏覽

文 白斐嵐(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一齣無法透露劇情的演出,究竟該如何評論?

伊朗劇作家納西姆・索萊曼波爾(Nassim Soleimanpour)受政府限制出境,因而創作了《白兔紅兔》(White Rabbit Red Rabbit)這齣2011年首演於愛丁堡,「演員一生只能演一次」【1】的作品,由演員在全然未知的情況下(只在48小時前接收必要指示),當場拿到劇本直接表演,藉此獨特形式將劇作家的聲音與思想傳達全世界,「讓劇作代替他走遍世界各地」。【2】2021年疫情期間,全球劇場紛紛關閉,面臨生存危機,《白兔紅兔》更在舞台藝術如此生死關頭的3月13日,與世界各國共130個場地串聯;此後形成某種儀式,比如聚思製造端繼去年推出兩場演出後,今年度加入身體氣象館為合作夥伴,擴大規模至12名演員的12場演出,自3月13日一路演到17日。

以上是我能寫下關於此劇的所有資訊,畢竟製作方諄諄告誡「看完戲後不可透露任何內容」,才能讓納西姆劇本設定的遊戲規則延續下去。為此,我腦中閃過評論的職業道德並衡量現實情況──難道評論也就真的不能寫了嗎?但《白兔紅兔》不正是在探討「限制、思想、自由、存在」嗎?【3】那麼,評論又能如何兩全其美?

於是,我想起了瞎子摸象的寓言故事:幾名瞎子各自摸到了牆壁、繩子、扇子,卻無法拼湊出大象的真正樣貌。反向思考,想必我只要指出各種主觀且片面的觀察,確保它們互不相關,那麼或許我就能讓看過這齣戲的觀眾,得到某些(片段的)共鳴,同時讓尚未看過戲的讀者,無從得知全貌吧?!既然劇作家以他的自由突破限制,我想評論理應也該享有同樣的自由。


白兔紅兔(聚思製造端提供)

I. 故事

故事是很重要的。正如瞎子摸象帶來的啟發,我們往往透過故事認識未知國度、未知人物,並反思人生的未知難題,尋找未知的解方。此劇作的形式與標題,都展現出某種故事的迂迴,邀請觀眾主動去發現。然而,我們如何解讀故事,終究也和我們所具備的背景資訊密不可分。

即便同為亞洲,伊朗並不是多數台灣觀眾熟悉的國度。或許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樣,是透過電影這項媒材所述說的故事,來認識伊朗:可以純樸如《天堂的孩子》、反叛如《茉莉人生》、呈現當代性別關係與知識分子面貌如《分居風暴》、《海灘的那一天》,刻劃高壓社會如《花樣足球少女》或《計程人生》等。早在納西姆之前,就有無數創作者藉由故事的力量,試圖突破國界,讓各種真實的伊朗被世界各地的人們看見。

然而,功課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才算是足夠?再多的背景知識,難道就真能讓我們了解一個地方?當今台灣劇場充斥著資訊焦慮,演前導聆、演後座談、創作論述⋯⋯《白兔紅兔》沒有這些需要,即便對伊朗是一張白紙,依然可以從故事中尋找與自身生命經驗的共鳴;反而是藉由劇本、演員與觀眾最真實的相遇,回歸故事原初的力量。在故事裡,沒有人會是真正「無知」的,有的只有了解對方的渴望。

II.權力關係

台上台下的觀演關係,常被形容為一種權力關係。演員是知情者,而不知情的觀眾,一旦憑著購票行為給出同意權,便只能受制於人。然而《白兔紅兔》翻轉了上述權力關係:劇作家是全知者,觀眾可以是知情者(因其可以重複觀看)或見證者,演員才是全然的無知者──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甚至連台下觀眾到底知不知情都不知道,因而在高張力又充滿危機感的身心狀態下,產生自我與角色混雜的微妙反應。字裡行間、電光火石的每一個判斷與決定,又會對接下來的演出造成或大或小的影響。和處處是險境的真實人生很像。只有這種時刻才讓人感受到決定的重量。


白兔紅兔(聚思製造端提供)

III.知識

知識也是一種權力。對某些政權而言,知識可以是危險的,需要被管制;對某些人民而言,知識會讓自己身陷險境。人們可以藉由獲得知識來改變人生、改變社會;也可以藉由知識展現優越。不過對於看完《白兔紅兔》卻被迫閉嘴的觀眾而言,知識變得無用,在感受到「知情」所帶來的權力的同時,卻也無法藉由說出「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來彰顯特權。我們所具備的知識、所知情的一切,只能與其他知情者共享。不知情者因而能與知情者平起平坐,抵銷知識帶來的優越感與權力位階(又或者成為秘密,形成另一種特權?)──當然,這是在我們願意遵守遊戲規則的前提下。

選擇不說是為了什麼?是因為我們認同限制的必要?是因為我們尊重他人「從無知到知之」的權力?我們如何判定對知識/知情的限制,是出於善意或惡意?如果知識可以擾動、推翻抑或建立某種權力關係,我們如何確保知識的有無,不會形成另一種不平等?我們如何能夠用善意,好好運用我們被賦予的知識?

在劇場藝術持續被數位科技挑戰、質疑的年代,《白兔紅兔》既是有所本的即興演出,卻也是跨時空、跨語言串連的社會行動與行為藝術,藉由述說建立關係,再用沉默化解(可能的)不平等權力結構。除此之外,它是台上台下因為不可知而無比真實的75分鐘。


注解

1、引自聚思製造端2023年版本售票網頁。《白兔 紅兔》White Rabbit Red Rabbit

2、同上。

3、引自聚思製造端2024年3月17日臉書文章。聚思製造端 Thinkers' Studio

《白兔紅兔》

演出|聚思製造端
時間|2024/3/13-3/17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本次的新人新視野主打創作者自身的技藝,以魔術、乩童與小丑的身分進行實驗,那麼最令人感到好奇的,自然是這些形式如何有機地與各自的表演結合,而不只是一種裝飾性的點綴。
5月
29
2025
它的開創性或許不在於再現的政治正確,而是,在演員一轉身、一抬手、聲帶一緊的那一瞬間,我們看到酷兒主體的乍現──那些轉瞬、飄移、尚未完全進入特定角色的眼神、聲音、姿態
5月
27
2025
杰哈與朵琳的雙聲對話,使得故事的形狀被重新構建,讓我們在這段跨越半世紀的關係中,看見思想的碰撞與生活的協商,聆聽對愛情本質的深刻探問,感受死亡與離別所激起的深沉情感。
5月
22
2025
儘管在問題的揭露上,《奧賽羅 2.0 / 3.0》出色地透過這些形式而成功提問,但作為一種本身也具有著悲劇性色彩的實驗,它也無可避免地在這樣的自我檢討中,具有著宿命論式的困境。
5月
19
2025
這場畢業製作最珍貴的饋贈,不在於它駛出了多遠,而在於它讓我們聽見:在那個被貴族遺棄的孤島上,卡利班敲打鐵鏈的聲響,正與觀眾席中此起彼伏的呼吸,漸漸匯成同一片潮汐。
5月
18
2025
身首分離所象徵的流離,一旦作為一種被指認為「異人」的悲劇性後果,而本身具有流動性的內在特徵時,尋找親人的強烈慾望與回歸身體的形式表現,似有被解消掉能動性的擔憂。
5月
16
2025
劇場不再是召喚國族記憶的祭壇,在這裡,鬼魂不求平反、死亡不能被意義化。這正是《落頭氏》的批判力道——不是出自特定政治議程的批判,而是持續召喚那個尚未到來的、幽靈般的政治。
5月
16
2025
《赤子》雖亦遵循如此英雄敘事結構,但編劇施如芳似乎更企圖開拓布袋戲新的故事乘載,將「臺灣第一才子」呂赫若為故事原型,以虛載實,叩問歷史與當下時代處境。
5月
12
2025
當方爺爺的愛情被獻給了當代同志情慾的謳歌,身體化作了抗爭運動緬懷的聖體,他個人所剩下的只有那兩不歸屬的灰男孩童話,同時也是《灰男孩》難以處理而輕巧帶過的美國。
5月
09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