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心《斷袖》的董賢,讓我想到陳凱歌電影《霸王別姬》中的乾旦程蝶衣幼時學唱《思凡》:「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下意識將唱詞中的性別錯置,受了師父多少責罰,抗拒戲班要求他扮演的性別角色。蝶衣最後在戲裡戲外都接受了非生理的性別身分,也暗示了在不斷的規訓懲戒下,性別認同有改變的可能。
《斷袖》的美男董賢屢屢抗拒別人錯認他為女子,整齣戲在鋪陳他如何棄守異性戀價值,克服心中道德枷鎖,承認自己對皇上的情感,接受男寵的命運。但這又是不好寫的題材,倒不是同性情愛的部分,(這題材在今日已有許多優秀作品,在戲劇界也不再禁忌,甚至躋身主流),而是在伴君如伴虎、極不對等的權力關係下,硬要以「真心相愛」鋪陳解釋,不免處處制肘。董賢入宮求官多年乏人聞問,一朝加官晉爵,面對君王虎視眈眈餓虎撲羊,若仍相信自己是憑本事才學而一夕平步青雲,不是太過天真就是矯情。哀帝劉欣刻意壓抑情慾,想以君子手段獲得芳心,或可以真愛解釋之,(編劇有處理其在權力與情感被孤立的寂寞困頓)。但在兩人遊花園之際,編劇居然沒有在董賢的心思上著墨,是董賢真的全然不察帝王的垂涎(如《山伯英台》裡的呆山伯)?還是故意裝傻、巧妙防備(如遊上林苑的孟麗君)?又或也有那麼一絲絲可能是意識到這層「特殊性關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捷徑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相較之下,多年前周慧玲改編李漁的《少年金釵男孟母》中的男男們,就對情慾追求就來得坦然誠實,快意許多。
下半場一段劉欣、董賢與兩人的總角之交荻無疆、師丹四人各據場上一方,輪流唱念,巧妙地暗示師丹對劉欣、荻將軍對董賢的「交情匪淺」,以此烘托主線劉欣董賢二人之情。四個男人交錯吃醋,又不欲承認,蓋女子吃醋乃天經地義,男人怎可吃醋,「誰先承認沒自尊」。輕輕戲弄異性戀結構下「陽剛」的定義,也含蓄點出古今社會上不少隱於「同性社群情誼」(homosocial bond)之下流竄的「同性情慾」,幽默且有梗。最後劉欣董賢二人靜默互看,印證戀情,一切盡在不言中。這一場當數全劇最精采之處。於是之後皇上的當庭出櫃,(雖然是要以眾人的偽善凸顯二人情愛之純潔),荻大哥冒死搭救董賢並在獄中告白,皆不免相形失色,顯得多餘及灑狗血。董賢對定情衣袖哀悼思念的情感稍嫌重複拖沓,若能稍加刪減,反而可以彰顯悲劇力度。
編導在《斷袖》中加入四人組歌隊,在舞台上如積木組合般多功能呈現,或演亟欲爭權卡位的臣子,或輔助敘事,以唱詞交代補充相關資訊,如細數漢朝歷任皇上性史,呼應太后所謂「恁祖傳怪癖」,(指出「同性戀乃遺傳」的一種說法),或代表悉悉窣窣的宮廷耳語,其形體動作與唱詞對劇中氣氛有渲染加乘的效果。
一心耕耘北台灣多年,有豐富的外台戲實戰經驗,也有劇場演出的基礎。詩珮氣韻靈動,扮相俊朗飄逸,詩詠則有著沉穩內斂的風采。前半場詩詠嗓音狀況不佳,所幸之後漸入佳境;其念白頗有韻味,乃多年外台演出淬鍊,為一大表演資產。一心兩個姊妹/小生的組合是目前歌仔戲中生代職業班繼春美、秀琴之後最令人矚目的下一波接班人之一。此次南下高雄春天藝術節表演,以其年輕亮眼的外型、認真整齊的團隊製作與挑戰不同議題的企圖心,給南部戲迷留下深刻印象。
《斷袖》
演出|一心戲劇團
時間|2014/06/06 19:30
地點|高雄大東文化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