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至今並未提及太多有關母親的記憶⋯⋯(她)在宮崎剛進小學就開始時常住院,久病不癒⋯⋯⋯⋯宮崎動畫的世界裡,有非常濃厚的母親色彩(母性)的影子,而且是透過母親的過世、缺席、冷漠拒絕的手法來表現的。」《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2017:36-37)【1】
對我來說,《一家之魂》的核心脈絡恰巧與此段文字扣合:一則以缺席證明存在,以存在看見缺席的故事。
此戲根基於極度寫實的舞台與時空,搭配詩意而繞口的台詞,使得一百十五分鐘的演出,像是從夢境解離出來的片段。開場時,六位演員節奏明快的從舞台中央的大門走出,節奏整齊劃一,手腳像是加了齒輪般機械式移動,如同動漫人物,由排行老三的韶君(張韶君 飾/同時飾演劇中亡母)的第一句話:「放在這裡的白色湯匙怎麼不見了?」揭開序幕,以湯匙的缺席叩響死者大鐘,預告紛至沓來的鬼魂跫音。
在一幢白色的公寓裏頭,熱鬧的手足六人談論往事,做菜、吃食、開派對,他們口中談論的亡者因而被召喚出來,偌大的舞台中,彷彿所有空隙都是鬼魂游移的場所。兄弟姊妹彼此抓著自己存在的理由,刻意以標籤過的形容詞呼喚對方:「朝氣哥哥」、「粉紅妹妹」、「最年輕的弟弟」⋯⋯彷彿眾人若不藉由他者的「被敘述」就會隨時消失存在的意義。然而對於母親、父親、外婆的記憶,卻又是信手捻來,任一點記憶的碎片都能夠築起亡者歸來的軌跡。使得明明確確實實活在這個家裡頭的生者,更加不確信自己的存在,得反覆呼喚對方,以冗長的形容詞與名稱組合堆疊,盡可能創造彼此「生」的證據。
導演帕斯卡˙朗貝爾(Pascal Rambert)說自己想做一個亞洲鬼文化的作品——「這些對我們西方人來說似乎是迷信的東西,其實是一種生命的哲學。」【2】即便如此,他依舊不相信鬼魂一事,但這不成問題,只要他筆下的角色必須相信就好了。因此也許可以這麼說,《一家之魂》這齣說鬼的戲,也是一場鬼魂存在的證明題,首先定義:「何謂鬼?」答曰:「看不見的東西(也許是幽靈、魂魄之事⋯⋯)。」【3】
第二個問題:「倘若看不見,如何證明其存在?」
對此,編導從一個不見的湯瓢進入這個哲學性的思辨:「看不見的東西真的存在嗎?我們能夠用什麼方式確定他的存在?」在這個問題之後,死去的亡母靈魂從牆的空隙中走進,現場徒留兩位家中最年長的兄弟、均只能聽見她微弱的聲音,與之對話,等到弟弟妹妹重返大廳,他們著急大喊:「剛剛媽媽回來過!」並且拿出自己的手機,以方才錄下的聲音為之佐證,不過想當然耳——「什麼聲音都沒有啊。」鬼魂無法以任何形式留存在現實世界,但卻會「化為海上的風,他們寫下的詩將成為氣息,吹到我們身邊,所以你到海邊,就能夠聽見他們的話語⋯⋯」最年輕的弟弟(曾智偉 飾)如是說,他雅好作詩,是全家最「不務正業」、讓眾兄姊擔心,卻是能將亡靈看得最清楚的人。若這「看見、聽見」的證據還是不夠,不如問天吧?詢問最古老的占卜,轉向易經玄學,查看龜甲上顯現的卦爻。問:「爸爸媽媽會回來看我們嗎?」最年輕的弟弟右手一伸,闔眼問龜,睜眼就喊:「大吉!」眾人歡騰,互相擁抱想讓已逝的父母看見如斯相愛的手足之情,向一塊空蕩蕩的地方喊:「我們好想念你呀。」
鬼魂的存在,據證確鑿,便可進入所有藝術創作當下共有的詰問:「Why now,Why here?」亡者何以在此時此刻此地現身,他們為何前來?背負著什麼事情前來?
六位兄弟姊妹的父親曾經短暫現身(蔡柏璋 飾/同時飾演劇中大哥),站在空無一人的家中,神情嚴峻,說:「所謂的祖譜,就是一系列死者的名單。」那麼「家族」則代表這份名單中會接續死去的名字。父母親的逝世使這個家庭中鑿出一個巨大的空洞,為了填補這份空洞,他們只好抓取各種能夠佐證的事物。然而,記憶只會越來越被稀釋,像是一張過曝的照片最後只剩下空白,使眾人更加慌恐。一如《盲眼刺客》中所說的:「這些人需要靠點什麼來記住經歷過的事⋯⋯明明還在現在,但你卻想著它已經成為過去。有時候,因為你不太敢相信自己就在現場,就偷個什麼東西以資證明,哪怕你偷那東西可能什麼也證明不了。」(2009:403)【4】這也是為什麼,朝氣哥哥(竺定誼 飾)的筆電從行李箱憑空消失,當兄妹聞之裡面裝有唯一一份、眾人童年與父母親合影的照片時,會如此崩潰,此起彼落喊著:「我們現在一無所有了。」在什麼都無法憑證的生者的世界當中,最後能夠抓住的事情只剩「講述」,所以他們拚了命的談論,藉由敘述死者生前的樣子、穿著、性格甚至是切菜的方式來重塑生前的記憶。
「每當你們談論亡者的時候,我們就被召喚來了。」出現的亡者一再重複這句話。所以他們前來,帶著生前的苦難,帶著曾經沈默而無法訴說的大時代記憶,帶著依舊被苦難折磨著的心到來。
他們的大哥,死在自己一生熱愛的、機車上馳騁的風景之中。大哥以騎士裝扮回到家中,說了其中一句話:「死亡是終將看見。」在《一家之魂》裡頭,死亡使得這一家人的世界築起過去從未有過的高樓,那是一個全然嶄新的情緒大樓,裡頭路線複雜、拐歪多歧,確因而打開他們感官新的一角,對事物擁有全新的理解。
鬼魂是死者,死者是活在過去的生者,是從歷史走來,而如今也成為歷史的人(或鬼)。所以,亡者講述自己生前的記憶,在生者聽來就是歷史的痕跡。有趣的事,劇作家並未將史事的確切名詞寫入台詞中,觀眾只能藉由「沈默而苦難的生活」、「問個問題就會挨揍的時代」⋯⋯等字句,模糊地拼湊這是哪個年代的事件。由是,這齣戲將不受時效與文化空間給束縛,使任何一個年代的人均能連結到「他們的歷史」。好比2017年目睹這齣戲的中生代觀眾,我們的父母親也許走過白色恐怖的肅殺年代、彼岸的也許有親人遭逢文化大革命的洗禮,2008發生在西藏的血腥鎮壓仍然清晰。隨著觀眾的文化背景、年紀差異不同,面對歷史說的「苦難與傷痛」將會有不同的解釋。
對此,雖然導演已明說:「⋯⋯另外想說的,是我感受到臺灣的政治以及歷史上的矛盾,尤其是跟中國的關係。我不想要講得這麼明白⋯⋯我要以小喻大,把兩岸的歷史,回歸到家庭關係來談。」【5】我卻更認為,單從劇本看來,這如囈語、如詩話一樣的台詞,反而朦朧的將這層家庭關係,能不只擴大到兩岸的歷史,而是大到世界的國族的問題,是所有種族在過往甚或此刻感受到的苦難與傷痛,都能埋進這些對白當中。
當然,上述特別強調這是「單從劇本看來」的結果。《一家之魂》是導演朗貝爾的第一個亞洲作品,他眼光精準的不只處理過去的歷史,也瞄向此刻中國與台灣之間微妙的關係。因此安排了一個私生女李莉(劉莉 飾),以字正腔圓的北京腔突兀的出現在這個家中(舞台上)。兄姐對這小妹的愛,是母親當初「錯誤」造成的產物,是她在身心俱疲之下與陌生男人一夜情的結果。她的子女儘管對母親懷著無上的愛與思念,同時又對此的不軌在心中產生矛盾衝突。李莉自小不知道父親是誰,與母親分手,單獨來到東京念「令人悲傷」的經濟,攻讀博士,最後在孤獨、敏感、無法與現實接軌的人生境遇中,選擇跑到彩虹大橋、跳進東京灣自殺。使得兄姐對於這個小妹的思念之前更添複雜,這層複雜也具體而微的顯現了台灣對於中國的情感。這麼政治性的國族議題,在這齣戲當中,卻因第三者(法國導演)的詮釋,憂傷得無比美麗,精準得像是一句能夠單獨存在的詩。
於是,活下來的人只能繼續藉由談論來追悼死者,也許是以一口清茶淡酒,也許是一整晚的狂歡派對,也或者可以學學排行老四的澔哲(賴澔哲 飾),帶領所有人向逝世的父母、逐一介紹現在家中的擺設,載歌載舞。在他們狂歡的過程中,一度酒酣耳熱,舉杯大吼:「我們站起來!我們不是鬼!」
啊,不過在我看來,這的確是一屋子鬼的狂歡。
《萊辛頓的幽靈》【6】同名小說中,有一段非常類似的描述:主角凱西的朋友受託於凱西大宅中顧家幾天,第一個晚上,朋友在睡夢中被樓下的聲音驚醒,明明應該是只有一人一狗的家中,大廳卻充滿音樂與談天聲響,朋友傾耳細聽,那「對話渾然化為一體⋯⋯雖然知道那是語言,是對話,但那卻像一堵塗得厚厚的牆壁擋在我眼前一樣,沒有任何我能進去的空隙。」忽然,朋友猛然明白,這群不速之客是一群幽靈,「談笑著的並不是一些現實中的人」。這件事情只發生在第一個晚上,後來再也沒有。半年以後,朋友見到凱西,不談此事,凱西反而回頭談自己的父親——母親死的時候,父親「像埋在地裡的石頭一般深深地睡著」,整整三週,如將死之人一般,以如此巨大沈默的沉睡來表現悲傷;等到多年以後父親過世,凱西終於了解其父當年的感覺,他悲傷得如父親當年一般,有一段時間不停地睡著。如今事隔多年,凱西對著朋友說「只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地說。我現在就算是死在這裡,全世界也沒有任何人會為我而那樣沉睡的。」
在《一家之魂》裡,受人思念的鬼魂回家了,生者在一團渾沌之中,活得像幽靈一樣於自宅喝酒、對現實咆哮。分不清楚更悲傷的事情是什麼——因為逝者已逝?因為我們仍然活著?因為這不是一場夢,所以我們必須繼續醒著。
註釋
1、《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衫田俊介著,彭俊人譯,典藏藝術家庭,2017年8月
2、《一家之魂》節目冊,〈專訪Pascal Rambert〉,鍾翰撰稿,周伶芝翻譯
3、同註解2
4、《盲眼刺客》,瑪格麗特˙愛特伍著,梁永安譯,天培文化,2009年10月
5、同註解2
6、《萊辛頓的幽靈》,村上春樹著,賴明珠譯,時報文化,2005年12月
《一家之魂》
演出|台南人劇團
時間|2017/08/16 19:30
地點|台北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