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韋樵(專案評論人)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妙色王求法偈》
自明朝馮夢龍《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為形塑白蛇之人性面的濫觴,鬆動邪淫孽種的象徵符指,並以勸世離欲、終極解脫的佛學哲思成主旨。經過後人「再創造」便以承繼了女性主體形象的反叛、基進塑造,冷血動物的深情款款化身便有了人類實質的溫度。白蛇題材隨精神的變遷、文化的改造進而在現代話語中演變為森羅萬象的繁複。而隨時代的流轉,即便難脫於禪家法教的隱思、庶民信仰的宗教觀,卻是對何謂「真諦」產生了重新質疑,如正道、異類間的善論辯證,以及一往而深的情感執著。
白蛇與雷峰塔傳奇走過數百年,如今在編劇陳健星拿舊材、立新意的脫胎轉化,將白蛇故事更趨向於人性的我執,為體現受輪迴纏縛之苦,特別新編白素貞與法海的前世之景:一位名為紅蓮的青樓女子,因救法海一命,兩人便種下因緣種子,今生再聚合而相互觀待。當紅蓮愛上了薄情男子,犯下殺罪而被施以火刑,從此註定要受輪迴苦業,令法海以自圓其說的心疼而欲說服白蛇離苦得樂、回頭是岸。然而信仰總是需要在杌隉不安、思疑困惑中相信著。
「世人欲得渡,何處尋渡船; 唯己能自渡,無人能渡君。」法海本是無情,又有冥頑不靈的分別心,以為自身擁智而能渡人,殊不知是對人性渴愛的不解和愚昧,一味斷滅有情人之緣。在《千年渡‧白蛇》翻轉了法海在傳統上的反面臉孔,褪去以往佛學教化的思想傳佈,在理、情間深化內心衝突與拉扯。法海前世和紅蓮的相遇正是讓他嚐過愛果,本性從未清淨,只是在戒律之上從來不敢談愛,只談對眾生的慈悲。因此法海欲想幫助白素貞遠離苦海,卻讓她在無明深淵中不得而出,令他不得不反省渡人救苦對眾生是否對他者為桎梏,靈魂總是處於不安,連法海自己也難逃雜染之境,原本就未有自渡的智慧,無離於愛者的煩惱,渡人更是妄談。對比新角色「擺渡人」動輒出場就以不羈無束的姿態示人,小咪帶有點「丑角」意味的扮演,和法海憂愁慎慮相較輝映下,反顯脫俗自由而開悟了法海,透過阿難尊者對摩登伽女的起心動念暗喻應如實觀看自身主觀感受,而非只想拒斥剝除慾望本體。編劇奇巧的安排,擺渡人也順帶說書揭露和評價人間的功能,在施如芳的《燕歌行》中小咪飾演的不死靈之角也能見得,而在陳健星筆下則讓角色又多了智慧之眼的寓意。
千年渡‧白蛇(唐美雲歌仔戲團提供)
白素貞如同紅蓮的再現擬像,作為風塵女子卻被自身情郎視為骯髒的異類,爾後因罪投生惡趣,更在今世被懦弱的許仙當作妖孽,她們同為如此遷就於他、奮不顧身的追求愛情,男性卻將許諾當作兒戲。許仙的形象或許未改先前刻畫的懼怕、自私單方性格,在戲中也見平凡人的思忖及責任,靠往現代性的眾相構築。包含飾演紅蓮的樓心潼在戲中因受無常之苦而表現沮喪怨憎,白素貞則在上半場透過張名荏文戲詮釋顯得溫柔嫻熟,下半場的曾玫萍武戲演繹是如此忠貞堅毅,演員各在自身角色層次上做足了差異性;年輕演員的功底更是了得,如張名荏的白蛇在喝下雄黃酒後化為原型的水袖舞蹈恰似一隻鴻雁,曾玫萍與水妖神將的武打場面雖有失誤,不盡完美,卻是段段精彩絕倫、拍案叫絕的武戲表演,津津有味。青蛇(梁芳毓飾)為姊姊的犧牲而臨死的苦情戲在一段激烈氛圍烘托後,在編腔作曲的設計打造、演員真摯唱腔下,尤顯她對自己姊姊的癡心情至,揮灑抒情不得不為之動容。最後,擺渡人則將渡船船槳交給了法海,體現「自渡」之旨,在走過一趟人間遊戲的輪迴新業,並從中解悟、開悟和證悟了凡夫情思之懷,若要引渡眾生,必自先修行。
「承傳統、創新局」作為唐美雲歌仔戲團的主要宗旨。在新編上往往對傳統人物有著重新銘刻與創發,使角色得以在妙著筆功、現代意識的思想摻和,和出色演繹緊密結合有著印象深刻及翻轉之效。在《千年渡・白蛇》不僅只對法海一角進行變革,還融入新角為戲增添厚度,且其他要角並未產生被扁平化的危機,依然在形象上不遺餘力的深化描寫,挑選改造重要折子,使情節更為緊湊簡練;亦含眾演員們的扎實功底訓練,將歌仔戲昇華為更縝密細緻的傳統藝術。唐美雲用以新人承擔主戲磨練經驗,而名家則退居配角,指導晚輩,由此可見她對新秀的培養與提拔不遺餘力,也讓臺灣戲曲技藝的承續、創新的造景之注入使得傳統也能具生命力的展現。
《千年渡・白蛇》
演出|唐美雲歌仔戲團
時間|2020/07/11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