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依彣( 國立臺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在學)
童話,意味著如同兒童說話一般的故事,內容時常充斥著超自然的精靈、仙子等。而《誠實浴池》則是一部主打成人童話的戲劇作品,但卻沒有王子公主的幸福結局,亦沒有奇幻仙子的降臨來解救。這齣異色的成人童話是探討惡與救贖、自我告解與原諒、分享與換位思考的身體實踐,並以宗教概念的象徵去包裝來描述生命本質真諦的意涵和辯證,最終由主體和客體共同制約以達到生命空無回到本初的討論。
整體而言《誠實浴池》是一齣很能產生共鳴的戲劇,劇本情節雖單薄卻很緊湊的聚焦在各種象徵意涵的深入挖掘,並且演員、音樂和舞台背景的設計都十分令人驚豔。故事發生在一座海邊廢棄的公共浴池中,這裡有著年輕女子可以提供服務給顧客,但湯屋內卻並非一座聲色場所,更像是靈魂擺渡的中介,提供給被生前記憶緊緊禁錮的那些靈魂,一個分享與救贖的機會。
作為中日跨文化的異色童話戲劇之作,主題從人性的惡發散的貫穿了全劇,這四位來到湯屋的男人,他們帶著心中的愧疚與不甘來,聽聞這裡可以洗滌一切的煩惱,於是他們攜著記憶來告解、來傾訴,去分享與思考那些不曾理解的苦痛、換位體會曾經忽略過的悲愴與受害,彼此成為受害者和加害者,以調教式的愉虐達到心情上的自我救贖。湯屋內禁止了裸露,並且要完全依照指示行事,三位侍女要求四位來此的軍人進行了一場角色扮演,在他們體會了女兒、妹妹和情人的痛苦後,又要彼此肆意的踐踏、侮辱他們的尊嚴,往他們記憶中最受挫的傷口潑灑上鹽,以此達到淨化的效果。在禁止裸露色情的淨化之地,卻勾起了人最本質的慾望與情感,使得誠實浴池中的「誠實」二字不僅僅是對自我的告解,更是直面心靈最底層慾念的直視,因為還殘存對生的苟且,所以無法面對死亡的不甘;因為殘留對留下之人的自我辯證,因而需要如童話般美好的包裝去揭開最殘忍的真相。
誠實浴池(國家兩廳院提供 / 攝影林軒朗)
然而,劇中似乎不僅僅要探討關於生命本質的存有與虛無,或是來一場視覺上的感覺愉虐遊戲體驗。從語言上台語的大時空旁白式敘事、中日語相互切換的設計,以及濃厚日式建築、服裝的呈現和日本軍人的形象,不免令人聯想到劇作更深層的意涵,便是這些男性犯罪者的自我告解。劇中有大量的儀式性象徵,仕女們的遮眼巾像是道教的觀落陰、重複的歌詞、呢喃都如同經文般的回響,更有許多西方宗教的符號,讓這個既像是地獄又如同天堂般的地方被賦予了一層儀式的神秘性。男性角色都死於戰爭,從劇中給的元素來猜測應該是二次大戰期間,那時諸多女性受到了殘忍的虐待和無情的迫害。這些男性帶著告解的心來到了這個神聖的地方,講述了自己對於女兒的愧疚、對殺害妹妹的無助與無奈、以及對情人的爭奪而產生的妒恨。而仕女們對他們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將女性所受到的對待全部加諸回他們身上,要男性們扮演曾因他們而受害的女性角色。她們的羞辱並非是為了折磨,而是藉此去觸碰內心最柔軟脆弱的地方,也更像一種作為集體反思的懲戒,那些女性受害者所承受的,遠遠超乎了他們肉體上短暫的體會折磨,只有當他們以身體的扮演實踐的經歷了一切記憶的枷鎖,才能去原諒自己的靈魂,給予自我救贖的可能。
在寫實與超現實間,歷史與現實狀況的交疊下,那些痛苦、重生、記憶和贖罪似乎都不是真實存在的,更像是一場童話故事般的虛無。仕女們強調了湯屋內不需要反省,但這些靈魂已經沒有生的可能,更沒有死的機會,所以反省和贖罪就本質上與他們毫無干係。他們如同那個巨大海星般的無心無腦,介於死亡和生存的中介,湯屋的泉水洗淨了他們的骯髒,讓他們以蚌殼的狀態,既保持了柔軟的內心又回到了大海的初始中。海的意象,是流動的情慾亦是純潔聖潔的生命原初狀態,已經發生的並不會消失,如同歷史上每一樁悲劇的紀錄都無法抹去他的真實。因此劇中所要求大家做的分享與扮演,是一種生命角色的極致體會與病態感受,將死亡刻劃成了一場儀式,在存有與虛無間肆意的玩弄與掙扎,讓令人不忍直視的黑暗間看到一屬光,一道不再是想像的光束,而是通往新生的可能。
誠實浴池(國家兩廳院提供 / 攝影林軒朗)
生命的惡可以被淨化嗎?經過洗滌的靈魂可以再次分享展演嗎?《誠實浴池》以童話般的扮演方式來論述惡與救贖這樣深沉的議題,更用儀式象徵的各種意象去概括了帝國主義的輪廓與性別權力關係。最後不禁令人唏噓的是,收尾的方式相當驚愕與可惜,在這些懺悔的男人如狗一般被調教馴服後(以狗被調教的方式似乎與劇情有些脫節,與前述的身體扮演概念並不一致),卻成為了四個極度浮誇粗糙的蚌殼精樣態,想以中日皆有的海洋意象作為聯繫、以蚌殼吐沙(吐出骯髒)作為一種寓意,似乎造成了整齣戲劇背後想要傳達的核心思想被抹去,成為了偏重娛樂性質的笑鬧收場。
《誠實浴池》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 庭劇團PENINO
時間|2024/04/27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